谭又明太累,一头扎进梦里,一觉睡了个饱,睁眼时却没看到人。
空荡荡的病房,他生出恍惚,不禁开始怀疑沈宗年本人也是一场自己臆造的美梦,胸腔内的一颗心如坠水石头,无限下沉。
房门被从外推开,沈宗年蓦地撞进一双冷淡的眼中,顿了一下。
谭又明冷笑:“不想呆在这儿就滚回去。”
沈宗年眉心微皱,他放好刚取的检查影像,走到床边:“没有,”他倒了杯水,“医生找家属聊几句,过来,把水喝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医生说等一下带人来巡房。”
谭又明当没听见。
沈宗年皱起眉刚要训人,想了想,不是很熟练地说:“我道歉,行吗。”
谭又明往后仰,眼睛却巴巴地盯着人:“道什么歉?”
沈宗年觉得现在自己也被他弄得神经兮兮的了:“以后不会让你睁开眼看不到。”
谭又明皮笑肉不笑:“很难的话不用勉强。”
沈宗年表情淡淡的,但很耐心:“没有勉强。”
谭又明这才慢吞吞地低头,就着他的手噙了一口水,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他摸上沈宗年的胸膛,被沈宗年一把抓住手腕,不让乱动:“怎么了?”
谭又明淡声问:“疼吗?”被他踹了一脚的心口。
沈宗年垂眸对上他的视线,距离太近,谭又明漆黑的瞳仁全是他清晰的倒影,其实不痛,谭又明的力气他知道,那一脚他根本没用力。
但不知道谭又明想听他说疼还是不疼,对峙片刻,沈宗年低声说:“一点。”
谭又明不是不心疼,却抿了抿嘴,说:“该。”
沈宗年自己也认同:“嗯。”
谭又明揪紧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拉进,刚想警告他,再有下一次,就不止这点疼,门被敲响,医生带着助手和学生进来查房。
“体征都正常,各项指标也不错,”主任保守道,“谭先生的身体底子挺好的,不用过度担心,平时注意情绪、心理和压力方面的调节,少喝酒,多运动。”
谭又明本来就觉得自己没事,沈宗年一回来他就哪儿哪儿都好了,企图借坡下驴:“那今天办出院吧,我感觉现在能去跑个马拉松。”
沈宗年当没听见,按住他,看向医生,医生委婉:“如果不是非常急,还是建议再观察休养一两天,出院后也不要过度操劳,循序渐进,给身体一点适应的时间。”
谭又明还要再争取争取,沈宗年一锤定音:“医生,我们再住两天。”
医生很快安排让人去办理手续,谭又明彻底丧失发言权,等人都离开,他飞个白眼开始发难:“沈宗年,你是不是公报私仇,你这哪是来给我当狗,你纯粹是把我当狗养。”
冷气不让开,饭量不能少,下床要报备,沈宗年极其专制,连袜子厚薄谭又明都不能自己决定。
倒反天罡,他真服了。
“嗯,”沈宗年面无表情,说一不二,“你现在是病猫,好了再养狗。”
关可芝谭重山来的时候,一个在看文件,一个在回工作邮件。
文件是杨施妍送来的,不多,关可芝还是有话说:“怎么又工作。”
谭又明中气十足:“我早没事了,分分钟能出院。”
“没你说话的份,听医生的,”太后下懿旨,“年仔,你看押他,别让他胡来,出院之后直接送回老宅,在家里住一段养养。”
“好。”
谭又明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哀呼病患没人权。
谭重山看他精神不错,乐了:“那你就赶紧好起来。”
谭又明真服了:“我回家住上班多不方便。”
“有司机,”还有帮佣管家营养师,什么事都好照顾,关可芝威逼完又利诱,“多乐也在。”
谭又明果然上钩:“她怎么在?”谭多乐是谭又明外甥女,大堂姐谭语琳的女儿。
“语琳要离婚了,”关可芝神色露出些许冷意,“男方出轨。”
谭又明眉心一皱,终于想起在鹰池见到的那个搂着旗袍女人的阿玛尼是即将成为他前姐夫的曾少辉。
关可芝叹气:“语琳要准备忙官司,曾家的佣人不上心,孩子发烧了一天都没发现。”
“那怎么不送去她外公外婆那儿。”谭又明堂叔在平海也不是什么大股东,拿分红和信托的闲散王爷,曾家世代高门,如日中天,是他们能选择到的最好的亲家。
谭重山道:“他们不支持语琳离婚。”
谭又明狂,长辈也骂:“什么毛病。”
“我说那我把多乐带回家吧,反正指望你生一个出来给我玩还不如抱现成的快。”
谭又明只当听不懂,浑水摸鱼:“我也要玩,我明天就出院。”
没人听他的,沈宗年一直守着他。
这两天病房变成办公室,送文件的钟曼青和杨施妍在电梯内见面打招呼,笑容亲昵,礼貌中都带一丝尴尬。
各自上司昨天还是收购市场上的买卖方,今天就一个生病一个陪房。
沈宗年严格控制谭又明工作的时长:“去休息。”
“看完这个方案,”谭又明工作时间没有一点平时的吊儿郎当,正经道,“海贸会的事今天必须跟杨施妍过一轮,几个副总也急着找我,不能再拖。”
沈宗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想了想,说:“谭又明。”
“嗯?”埋首的人抬头。
沈宗年目光回到笔电上,移动鼠标,似是随口一提:“你有没有考虑过做一下心理咨询。”
第51章 多乐家园
他特意避开“医生”、“看诊”这些字眼,也没提卓智轩学姐的心理诊所:“就是普通的聊聊天,平海不是也设有心理健康室,接下来几个月都是海贸会期,时间紧,压力可能会很大。”
寰途和平海除了每年安排员工体检,还和心理诊所有合作,每周他们派驻心理医生到园区坐班,关注员工心理健康。
问题是,谭又明说:“我没压力啊。”
沈宗年:“就当解闷。”
“我不闷,我忙死了,”谭又明抽空看了眼时间,语气有些急促,“巡展下个月开始,场地会务节点进程改了几轮,要尽快定下来。”
三年一届的海洋贸易峰会,面向亚太。
这是谭又明真正接任平海后第一次作为协办方参与此类大型社会公共事务,非常重视。
平海夺下承办方的头筹,但蛋糕太大,官方也不会让他一个人独吞,要的是各家既竞争又合作,合全岛之力办大事。
“泰基、徐家还有曾家,说是协办,其实全都在一旁虎视眈眈,还有下边大大小小的供应商。”
“现在平海压他们一个头,看起来威风,可但凡哪一步敢掉个链子,他们绝对马上围上来把这块肉吞得一口不剩。”
“这不影响,”沈宗年没把这些放在眼里,“你要做什么告诉我。”
谭又明眼尾一斜:“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这类有官方背书的大型项目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树立良好的社会形象和提高公众认可度,平海向来不会落了寰途。
准确地说,是谭又明对沈宗年的公众名誉度比沈宗年本人更在乎,即便是在闹掰了的时候,谭又明要和沈宗年分家,也绝不会怒气上升到寰途。
“我们在推进会上提出把科技和能源类目单独列项,提议寰途做统筹。”
“他们上会考核过审,估计就快就要找你谈话。”
沈宗年对自己的社会名誉关注度一般,对谭又明的心理精神状况忧心忡忡:“那就更不用担忧,平海想要什么,寰途都会做到,或者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你只是去聊聊天,不耽搁什么。”
“那我也没那个美国时间,”谭又明满怀雄心豪情,犟起来玉皇大帝来了也无用,“在这里耽搁两天已经是极限。”
要不是他怕双亲担心,昨日医生复诊完他就走人了,谭又明觉得自己现在生龙活虎,他斩钉截铁:“我告诉你,明天我一定出院,你们都不同意也没用。”
每天被圈在这两亩地本来就烦,谭又明抗拒地嘀咕道:“没病还上赶着去看医生,倒真像是个有病的。”
沈宗年张了张口。
“沈宗年,”谭又明忽然抬起头,后知后觉,目光咄咄射向他,正色着质问,“你是觉得我脾气大,无理取闹,觉得我该看医生?”
谭又明向来神经大条,旁人如何看他议论他,全然不在乎,但格外在意沈宗年的眼光,被这么婉转地告知还是有点委屈和愤怒:“还是我在你眼里是神经病?是没事找事发疯?你留下来也是因为觉得我有——”
“胡说什么,”不信神佛的沈宗年如今也开始怕犯忌讳,皱起眉制止他,“你没有病。”
沈宗年现在拿谭又明一点辙没有,他现在不愿意,就只能再想办法。
出院日是谭家的司机来接,司机关心问候谭又明的身体,在谭家工作快三十年,就没见过少爷住院。
“张叔,我没事。”
谭又明许久没坐这辆宾利:“怎么有股烟味?”极淡,但是能闻到。
鹰池停车场那夜的六个小时九根烟,沈宗年后来特地叫人洗过车,皮革上却还是不可避免留下了气味,像是某种提醒,也像是印记,洗不掉了。
沈宗年阖上车门,给他拿了个抱枕:“应酬衣服上沾到的。”
他顿了顿,问:“很难闻?我开个窗?”
谭又明说不是。
没有了,那股浅淡的柠檬清气,谭又明以为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太重所以闻不到,原来真的是沈宗年身上一点都没有了。
他撤回身体看向窗外,沈宗年想了想,伸手拿过他的手机。
“干嘛?”谭又明出奇,向来都是他玩沈宗年手机。
沈宗年低头点了几下屏幕:“把我放出黑名单。”
谭又明张了张嘴,想起来了,在鹰池那天晚上他太生气把人拉黑了。
后排尴尬静了片刻,宾利驰过金融街,谭又明终于找到机会占据道德高地:“16号,你去的滨州地还是小榄山。”
沈宗年挑了挑眉,不意外:“你跟踪我?”
“我偶遇你,”谭又明理不直气也壮,逼问道,“你到底去的哪儿。”
“滨州地。”
“你去那儿做什么。”
事情解决到这一步,沈宗年没什么不能说:“葡利配合何无非的反诈工作,他们帮我排查沈孝昌的线索,他们查到了一批赃物,《宝渠砚图》原属沈家,我去指认。”
“沈孝昌!?”谭又明立刻被触到逆鳞,如临大敌,“他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