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代的最后一个生日,沈宗年没有在他身边。
十一月二十三号,真正生日这一天,关可芝和谭重山给谭又明做了长寿面,并不好吃,谭又明没有胃口,尝了尝就想放下筷子。
不过想到沈宗年每年都会吃完,他就也还是努力地多吃了小半碗。
沈宗年生日和他隔得并不太远,就在十二月二十二,谭又明恍然,还有不到一个月,沈宗年就要三十岁了。
鹦鹉在庭院里吱吱喳喳,谭老看孙子心情沉郁,特地放它到万荆堂逗人。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大笨蛋!谭又明!”
我是个混蛋,谭又明随手给它撒了把米,勾了车钥匙准备出门,关可芝在客厅里喊:“明仔,看谁来了。”
冬日阳光宁静,梅花已长出枝芽,陈挽和卓智轩一人站门口一边,对他招手。
“走。”
谭又明朝他们点了下头:“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去哪。”
“天后宫嘛,”卓智轩揽过他的肩,“你哪个月不去。”生日就更会去。
陈挽也笑,跟关可芝说:“关总,又明晚上就跟我们吃饭了,可以吧。”
关可芝看孩子愿意出门,心中欣慰:“好呀,你们年轻人好好玩。”
几人往外走,一辆黑色闪灵停在花园,谭又明愣了一下,驾驶座上的蒋应咳了一声,说:“生日快乐。”
谭又明说:“谢谢。”虽然那次病房吵架之后,他们没有单独联系过,但谭又明也知道,蒋应尽心尽力帮了很多忙,他的,沈宗年的,谭家的。
其实他能那样为沈宗年说话,谭又明很欣慰,这是真心朋友。
朋友没有隔夜仇,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逢小雪日,天后宫人多,卓智轩陈挽和蒋应也都一起进庙里上了香,虔诚地许了愿,还约了下个月冬至,沈宗年生日那天还要一起过来。
卓智轩:“走吧,秦兆霆定好位置了。”
还是万宝楼,不过不是上回玩射击聚餐的那个包间,定了个更大的。
赵声阁匆匆从界岛赶回来,许恩仪、徐之盈、谭祖怡,甚至连汪思敏都来了,说是庆生,不过是大家聚在一处当面交换情报。
谭又明现在根本不出门,不社交,不应酬,想见他一面很不容易。
一群人理了理已经排查过的海口,分析交叉的支线,又重新调整了布局,扩大搜寻范围,各自认领分工。
之后的半年,海市又经历了几次台风,一次十年难遇的寒潮,和一次非常严重的大规模流感季。
谭又明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担忧地想,沈宗年有没有生病,穿得暖不暖,过得好不好。
卓智轩和蒋应陆陆续续陪谭又明多次出岛去寻人,无果,秦兆霆那边收到过一次较为可疑的线索,谭又明直接从一个官方会议上跑出来飞过去跟他汇合,一无所获。
汪思敏酒店的巡洋队在公海附近捕捞到一具身份不明的男尸,吓得谭又明半夜就要出海,幸好又很快确定了不是。
赵声阁和陈挽也辗转各地,十几次出境,皆是无功而返。
希望,落空,失望,再次鼓起勇气,落空,周而复始,大大小小几十条专业搜寻线的专家和队员都不约而同地反馈,按照科学和经验来说,概率已经……
渐渐的,大家都不得不开始学习接受现实,只有谭又明。
谭又明不接受这个结果,谭又明永远不肯放弃。
半年后。
“今年上半年,海市土地交易市场发布了第三批次商业用地出让公告,共计5幅地块,其中,小潭山圆地最先成交,起始总价38.6亿元。”
“自该批次起,海市土地市场取消溢价率14%的上限要求,平海集团在激烈角逐中率先挂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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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潭山临港,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平海一路斩关过将,历经数月鏖战,成果来之不易,谭又明要划出一片区域建一座地标级的天文台,几个部门都加班加点做了方案,等着上会讨论。
“小潭山本来就是地标,可以打造一个联动式的风景园区,游客从银河湾经过大桥,直达观光梯。”
“风景园区竞争性不大,因为对标的是加多利山的开普勒天文台,开普勒天文台有历史底蕴,而我们是在商业用地中划出一片区域去做加法。”
“这时候它的经济性已经不是最主要的了,更多的是彰显它的文化名片效应。”
几个高管各抒己见,谭又明靠着椅背只听不说,翻看几个方案示意图,眼花缭乱,手机震动,他趁机到会议室外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秋日天空高远,推开窗能闻见丹桂的香气。
“喂?”
对面静了一秒。
“谭又明。”
第69章 十一区岛
耳膜轰然震响,谭又明捏紧手机,摩天大楼上劲风猎猎,叫人摔进不安全的悬空感中,他的喉咙被拧紧,害怕这又是五感错乱的幻觉,是一碰就碎的梦境。
空张着口,出不了声,焦急得心脏收缩,直到对面又传来一声清晰的、确定的重复。
“谭又明。”
被唤的人这才重新恢复呼吸,喉咙咽了咽,低声问:“是你吗?”那么迟疑,小心翼翼,生怕是平时的幻听。
“嗯,”对面说,“是我。”
谭又明眼底一下湿了。
“谭又明,不要哭。”
谭又明喉咙哽痛,嘴唇颤抖:“你在哪里啊。”语气轻得像一块云,像失而复得的欣喜,又裹着一点实在藏不好的委屈。
“十一区岛。”
谭又明迅速清醒,果断转身离开露台:“我去找你。”
“慢一点,我等你。”
“你不要挂!”谭又明脱口而出,“就这样,我们连着线,你、你和我说着话。”
“可以吗?”
“可以。”
“别哭。”
快步回到办公室,换了耳机,对方的呼吸更近,谭又明非但没有安心些许,反而更加急切地收拾行李,杨施妍迅速联系备船。
十一区岛是完全为炼化海油而建的人工造岛,僻远封闭,连正式名字都没有,更没有修建机场,就是最快的商务艇,也要五个多小时才能抵达。
茫茫海面,谭又明心情起伏,像湍急白浪:“我、我上船了,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到,很快。”
“嗯,我去码头等你。”
信号弱,耳机里的声音几分失真,谭又明怕又断了音讯,强调道:“你不要挂线,不要挂。”
“不会。”
谭又明凭栏心切,压抑了三百九十四个日夜的担忧悉数吐出:“你……好不好?有没有受伤?身体怎么样?”
回答还是熟悉的言简意赅:“好,没有,身体没事。”
谭又明忍不住问:“那怎么……才来找我。”他真的不是埋怨,只有一点忍不住也藏不了的委屈,一点点,没有太多。
对面安静了片刻,有些无奈也有些抱歉:“对不起,我……忘记了很多事,最近才慢慢想起来。”准确计算,是这两天脑中的拼图才全部完整。
沈宗年坠海后被卷入洋流飘到了十一区岛附近,被一个海油工程师救起,但脑部因为撞击到礁石,失去了记忆,恰逢炼油工期旺季缺人,于是工队收留他在岛上。
谭又明抓紧栏杆,难过又着急:“那一定很疼。”
“不疼。”
“在那里累不累啊?”
“不累。”沈宗年一向能吃苦,钻井平台工作量是大,危险系数也高,但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
“谭又明,你呢?”沈宗年都不敢想,患有分离焦虑症的谭又明是怎么度过这一年的,当脑中最后一块记忆的拼图归位,比起恢复记忆,是某种从遥远距离袭来的、强烈的痛苦先被感应。
“你好不好?”
谭又明仰头看了看天,嗓音沙哑,忍下哭腔:“沈宗年。”
“我想你。”
对面静止了。
谭又明没有意识地喃喃:“你再不出现,我真的、我真的——”
手机里的呼吸重了几分。
“可是我不敢,我还没有找到你,又怕你回来了找不到我——”
“谭又明,谭又明,”沈宗年的心也慌乱起来,打断他,马上安抚,“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我这么久才想起来。”
“没有对不起,你对得起所有人,”谭又明这一年变得异常沉默,在沈宗年面前却总有那么多话,“奶奶很想你,过年的时候又给你剪了很多平安符,那台中古缝纫机还是坏了,没有人会修,我要给她新买一台,她说算了。”
“那只破鹦鹉学老爷子说话,天天大喊'年仔,回家',很吵,但每一次都骗到了我,我真的每次都跑出去院子里看,可是每一次你都没有回来。”
“关女士冬至的时候煮了长寿面,去年的我帮你吃了,很难吃,今年的你要帮我吃,还有去年过年家里没有拍全家福,爸爸说你不在,就不算是全家,要等你回来一起拍。”
沈宗年心里发烫,喉咙滚动,却还是不会说话,只能很轻地说了一声好。
压抑的念想像爆发的岩浆,谭又明无法停止倾诉:“你藏在衣柜里的烟被我发现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尝了一支,觉得很苦,可是又很上瘾,能让我暂时忘记你已经不在我身边的事实,但是我不敢多抽,我怕抽完你也还没有回到我身边,我更怕抽完就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你的无期限担保我已经续签,不过加了一纸丛合同,现在我们是终身相互担保关系。”
“你寄存的双生闪蝶领带夹也被我发现了,”虽然已经迟了十二年,但谭又明还是要解释,“那时候我不是故意要去陪韦斯何,是因为我觉得他送的礼物太贵重,才想要还礼的,而且拍下的珠宝是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送出,因为我觉得你当时开拓的新市场肯定会跟他打交道,当然,”他补充,“你那晚说你没有给我准备礼物,我是有一点生气,因为哪怕你只送一片树叶,我也会很开心。”
“后来我也想过你为什么不喜欢韦斯何,想来想去觉得你们第一次见面就不对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意当初那碗红豆沙,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给他是因为我把他当客人。”
“你不是,你是我的人。”
风声极大,谭又明不管不顾对遥远彼岸大声剖露心迹,字字铿锵,震耳发聩。
沈宗年一颗心脏当初没有被汹涌洪流泡烂,此刻却被他一腔真心磨软,他深呼吸平复,出口的声音有些哑,带几分无措:“礼物我补,缝纫机我修,长寿面我来吃,谭又明,你……不要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