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又明不要短暂的承诺,确认期限:“是每一年吗。”
沈宗年答应他:“每一年。”
船与岸越来越近,已经依稀望到人影,谭又明目光铮铮,好似船再不快点靠岸,他就要跳下海游过去。
沈宗站在码头,仿佛光景重现,十四年前谭又明从天而降,十四年后谭又明破浪而来,彼时是热带太阳,今日是龙卷飓风,好像无论沈宗年被命运抛弃到地球哪个荒芜角落,谭又明都能将他找到,带他回家。
只是这次没有大大的笑容,虎牙也收起,三十岁的谭又明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沈宗年依旧稳稳地接住了他。
紧搂着脖子,脸深埋进颈窝,眼泪温热,沈宗年肩头一片濡湿,谭又明呲着虎牙狠狠咬了他一口,留下深深牙印,声音都颤抖:“沈宗年,我恨你。”
“我恨死你了。”
沈宗年抱他的手轻顿,要再说一次对不起,又听见谭又明依恋地轻声说:“骗你的。”
“我想你。”
“真的很想。”
怀中的身体太单薄,瘦到让人握不住,沈宗年用力地将人抱得极紧,这一次,换他忍不住问:“谭又明,你怎么瘦成这样?”
“你不好好吃饭?”
严厉的语气,教育的口吻,相隔了几百个日夜也不曾生分陌生,谭又明脸贴着他的脖子,像发脾气,又似委屈:“别一见面就骂我!”
沈宗年顿了顿,摸着后脑勺,放低声音:“我不是骂你。”只是人太瘦了,抱得他心慌,像握不住的流沙。
谭又明湿漉的睫毛扫到他的脸:“嗯,你是担心我,我知道。”
肩头颤抖,被沈宗年的大手握住:“你冷?”
“你抱紧一点就不冷。”
胸膛相贴,两颗心脏依偎,呼吸相闻,谭又明清晰地感知到身体里凝固了的血液又开始重新流动,枯木生根,冰流融雪。
沈宗年紧紧将人按紧怀里,挡住海面上的来风,他没想过能再见谭又明,可是他真的见到了。
命运从他年少时便对他苛刻,父母寡情,长辈薄凉,但是命运也对他不薄,让他的生命里出现了谭又明,让他每一次跌入深渊后都能爬起来再一次见到谭又明。
谭又明舍不得放开他,生怕一放手人又要不见,他只腾出一只手拿出手机给关可芝拨线,没真实地见到摸到人之前,他根本不敢假传捷报。
关可芝接得很快,即便对面听起来像是一个较为正式的会议场合:“明仔。”
“关总,你听,这是谁。”
沈宗年:“关姨。”
对面蓦然静了,即便关可芝强忍着,依旧能听出一点哽咽:“年仔,是你吗。”
沈宗年愧疚:“是我,关姨,让您担心了。”
“你怎么样,有没有——”想说的太多,关可芝稍稍恢复理智,只是着急地捡最重要的问:“你们现在在哪?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过去接你们好不好。”
谭又明说:“在十一区岛,单程要5个多小时,明天再回去,你们别奔波过来了,明天到码头接就行。”
“好,我马上跟你爸爸说。”
挂了线,谭又明牵着沈宗年的手:“走,回去拿你的行李。”
许家派了车来接,许恩仪是石油大亨许启华的独女,九区岛至十三区岛都归许家,许恩仪得知消息比谭又明迟一步,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竟是灯下黑。
商务轿车驶到三号钻井平台区域,工作时间大家都不在。
谭又明看着他收拾行李,很简洁,干净,井井有条,再一次强烈地意识到,沈宗年的强大不需要身份来背书,无论命运把他抛置到何种境地,遭遇什么,他都能扎根生存。
谭又明过去帮他一起收拾:“大家对你好吗?”
“挺好的。”最初救起他的人是一位快退休的钻井工程师,上报后一直查不到沈宗年的身份,但看他伤口恢复得很快,身体素质不错,学习能力也强于常人,就把他留了下来。
他看谭又明还是一脸难过,想了想,告诉他:“虽然十一区岛很封闭,看起来也很枯燥,但是白天会有海豹爬到钻井平台上晒太阳。”
沈宗年真的不太会安慰人,微低下头,去看他低着的脸,补充:“你那么喜欢熊猫,应该也会喜欢海豹。”都黑不溜秋软绵绵的。
谭又明的眼神还是止不住的心疼,沈宗年心里叹了口气,拿出手机,递给他:“要吗?”
第70章 我喜欢你
他每天都会下意识拍一张照片,作为记录,即便是在失去记忆后,潜意识中仍然记得有人会想看他的手机。
谭又明点开相册。
懒洋洋的海豹,海水里的贝壳,夜海的星空……
沈宗年确实过得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艰难,谭又明欣慰了一些,却又忍不住假设:“如果你一直都没有想起我,是不是就会——”
“不会,”沈宗年看着他,目光坚定,“谭又明。”
“我一定会想起你。”无论多少年。
即便是在他头部伤得最严重的时候,也一直有一张看不清但熟悉的面容牢牢占据着脑海。
他连他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但是每当走到海边,脑中会有个声音对他说:“明天我要出公海玩!”
路过沙滩,耳边响起声音:“你敢踩我写的字!”
独自吃饭,那个看不清的人就会命令他:“我不吃这个,你马上夹走。”
沈宗年暂时想不起那是谁,但他的身体、他的眼睛耳朵和他的意志都绝不允许他忘记这个人,这个人从年少不知事时就刻进了他的灵魂里,他注定要想起,无论需要多长时间。
谭又明的眼睛又要红,沈宗年皱起眉,都不知要怎么哄了,安慰地抚顺他的后心:“你知道我是怎么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来吗?”
谭又明摇摇头,十一区岛完全在赤湾的另一个方向,逆着洋流流向,地处峡湾腹地,完全封闭用于冶油,说是与世隔绝也不为过。
无论是专家推测还是从模型数据来看,沈宗年都绝不会漂到这个流域,赵声阁和谭又明的搜寻地图里曾覆盖到此地,但也并非重点方向,所以他们一直找不到人。
沈宗年却告诉他:“十天前我们组到公海做和新国的联合项目,我无意中看到了平海的搜寻探测图标,其实很远,我根本看不清,后来又下了深海,但是。”
他竟然感应到了。
“还有平海救援分道浮标的标识很像我们小时候在关宅的游泳池上看到的样式,一瞬间,无数模糊的碎片突然冲进了脑子里,强烈地提醒我,一定是有人在找我,拼了命地在找我。”
双子星不是同根生,但隔着天海,竟也能同频感应。
“慢慢的,有一天,记忆突然开始清晰。”
谭又明喉咙哽咽,沈宗年平静而坚定地对他说:“谭又明,不要哭,是因为你一直坚定地找我,不放弃我,所以我才能想起来。”
谭又明张开手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我当然会一直找你,找不到就继续找,找一生也找,找到我死,我绝不可能放弃你。”
“嗯,谢谢,但是,”沈宗年捏住他的后颈,“不许乱说话。”
十一区岛城建极简,人造陆地没有原著民,都是海油集团的工作人员,两人下榻岛上最大的旅馆,面海,古木色的装还和暖黄的台灯显得老派。
简单用餐,沈宗年先去洗澡,看谭又明亦步亦趋趴在玻璃门上候着,他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赶人。
其实谭又明想直接跟进去算了,但怕吓到沈宗年,只好装老实等在门口。
沈宗年披着浴袍出来,水珠流过敞露的胸膛,他拿毛巾擦头发,抬了抬下巴:“去洗澡。”
谭又明一步三回头:“那你在门口等我。”
“……嗯。”
水声响起。
谭又明在浴室里确认:“沈宗年?”
“嗯。”
平日能在盥洗室磨蹭半个小时的人几分钟就出来了,身上的水都没擦干,沈宗年拿起吹风机:“过来。”
流苏台灯澄黄,海风吹动白纱窗帘,谭又明低眉顺耳任他摆弄,从头到脚浸在一股暖流中,竟感受到久违的幸福和温暖,他自己偷偷笑了一下。
沈宗年即便失忆过一次,但帮他吹头发的动作还是很熟练,随口问:“谭又明。”
“你……有没有去看医生?”
“嗯,”谭又明随手玩他浴袍上的腰带,“我觉得没什么用。”
沈宗年皱眉,关上吹风筒:“怎么会没用,你认真看就会有用。”
谭又明不以为然:“那回去你陪我去看。”
“嗯。”
谭又明上前一步,贴着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对你有分离焦虑。”
沈宗年沉默片刻:“我不确定。”还没等到押送谭又明去体检,他就出了事。
谭又明哼了一声,盯着沈宗年那片敞露的胸膛,手不自觉抚上去,顺着摸进浴袍里,仰起头,情不自禁,想吻他。
沈宗年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变重的呼吸里掩藏强制的冷静,他珍重地正了正谭又明的睡袍,又为他拨好有些凌乱的头发:“医生,我陪你去看,好不好?”
“我们把它治好。”
谭又明皱起眉刚想说什么,沈宗年先截话:“你已经知道了,我喜欢你。”
谭又明眉心又松开了,唇角扬起一点。
船上被戳穿的闹剧不算,沈宗年郑重地正式表白:“我早就喜欢你,一直都喜欢,喜欢了很多年。”
谭又明有一点美:“我也喜欢你。”
“嗯,谢谢,不过,”沈宗年斟酌着怎样说能让对方不炸毛,“你真的确认了那是喜欢吗?”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手一直在谭又明的脊背上轻轻安抚着,沈宗年时刻注意着他的情绪。
谭又明皱起眉:“什么意思?”
沈宗年马上说:“我不是怀疑,也不是要拒绝你,我只是希望你在症状消失,至少是缓解了之后,再做一次选择和决定。”
“谭又明,”他漆黑的双眼注视着他,保证,“我会等你,如果你改变主意,我以后也不会离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反正他之前早就做好了用别的身份守着谭又明的准备,亲人,朋友,什么都无所谓。
沈宗年的大手牢牢按住谭又明的肩头,是安抚,亦如同一个坚不可摧的承诺:“我说过的,以后我们之间,你说怎样就怎样,这句话永远有效。”
“你觉得我是被病情绑架,不是真的喜欢你?”
一颗心初尝甜蜜滋味,又急转直下被按进酸水池子,谭又明大声为自己喊冤:“沈宗年,我是病了,不是傻了!我一个三十岁生理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会不知道自己喜欢谁、爱上了谁?”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之前没有认真治疗,致使自己感情的真实性就这么顺理成章被打了问号。
他胸口起伏,字字铿锵:“我告诉你,你的房间已经被我侵占,我每天晚上抱着你睡衣睡觉,你的每一件外套都被我穿过,因为这样会让我觉得是你在抱我,你的床单、内裤全都被我弄脏过,那年中元大祭早上起反应也全都是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