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苻燚只小口喝着粥,没什么反应。
倒是贶雪晛说:“那今日可以开门营业了。”
“今日我就不陪你去店里了,”苻燚说,“家里的床太小了,我去看看家具,挑几个样式,到时候再带你去选。咱们买个大点的婚床。”
他个头高,那罗汉床他睡着不光挤,还短,脚都要翘到床架子上了。
贶雪晛想,这就是结婚的感觉么?
“咱们”,“婚床”。
这些词语震动着贶雪晛的耳膜和心脏。
吃罢饭,他一个人从家里出来,一路情思炽热,神志茫然,春光无限照在他身上,竟觉得明媚到有些刺目。他想怪不得古今那么多人陷在情与色之中不能自已,他这样的老江湖,想到婚床洞房之类的事情,也觉得通身情热,理智近无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幸福的震颤之下,又有些忐忑畏惧,也不知那畏惧来自何处。这时候忽想起昨夜捏着他下巴激烈吻他的苻燚,这个时候,忽有乌鸦低低地掠过他头顶,他惊了一下,微微闪身,抬头看到有两只阳光下泛着金彩的乌鸦,呱呱叫着回头看他一眼,然后展翅飞到行宫那边去了。
这个暴君怎么还不赶紧走呢。
一想到行宫里的皇帝,在暴君的对比下,好像只是亲得激烈点也不算什么了。
他顶着身上淡淡的牙印想。
嗯,习惯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人妻受是这样的,暴君皇帝有福气!
第21章
那边贶雪晛一走, 这边黎青便牵了马过来,顺便呈上行宫那边来的飞鸦传书。
萧昌明今日一早就拟出两份名单来。
一份是要“待罪论处”的官员。这两年西京城内除了西京尹刘文渊等几个,基本都是福王自己的人了, 还有个别便是苏廻这种谨小慎微的官员,因出身西京世家望族,根基深厚, 得以保持中立。谢相既然要追责, 要获罪的,恐怕都是福王那些人。
果然, 一长溜的名单出来,谢相的意图昭然若揭。
黎青抿着嘴唇偷偷看向苻燚, 见苻燚嘴角微微扬起, 像在看逐渐步入陷阱的猎物, 有一种愉悦的残忍。
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皇帝今日看起来格外散漫, 露出一点本性来。
还有一份,是暂时用以补缺代职的官员名单。
萧昌明身为襄国公主义子,但都传言他是襄国公主榻上娇客。萧昌明本身也是知道那些流言的,因此更加行事张狂, 试图以此镇压和威慑流言。
孰不知龙虎相争, 最先死的便是他这样的张狂小人。
苻燚翻身上马, 径直往行宫去。黎青和婴齐等人骑马随后。
自出了爆炸案以后,婴齐他们防卫任务更重,此次去行宫,前面有几个亲卫开道,再由他们几个随侍,后面又跟了十几个亲卫殿后。
过了他们的布防区,街上便有了普通百姓, 这两日老百姓对官差都十分警惕,看见他们骑马过来,忙全都避让到一边。
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街上跑过,直往凤鸾宫中去。
荒草萋萋,旌旗簌簌,此刻宫门大开,正对着御道,有人远远见苻燚等人纵马而来,立即往内高喊:“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由近及远从大门口一路往里通报,惊得宫内乌鸦纷纷飞起,行宫内诸官忙起身到庭院内列队站好。今日几乎所有七品以上官员全员到齐,足有百余人。见皇帝纵马进入宫门,福王为首,一众官员在殿前伏地叩拜。
黎青策马在苻燚身后进入宫中,便见凤鸾宫主殿外兵甲林立,那宰相府长史萧昌明被西京皇城司亲从官按倒在地上,见到皇帝纵马而来,立即挣扎急呼:“陛下救我!”
虽然早有预料陛下要对萧昌明出手,但黎青乍然看到他如此狼狈被按倒在地,依旧有些心惊。萧昌明背后是襄国公主,而襄国公主是太皇太后的独女,在皇室的地位仅次于太皇太后本人。何况他背后还有谢相撑腰,从前在京中,他从来都是横行无忌,此人好奢华,从来极爱仪表,喜欢敷粉簪花。此刻锦袍凌乱,乌纱帽都掉在地上,任凭他如何挣扎,也爬不起来了。
苻燚骑马逶迤至他跟前,微微探身,俯视着他道:“萧长史这是怎么了?”
此刻东方晨光金黄黄一片,正从他身后照来,他逆着光,一身素服,相貌更是俊雅风流,可身上那沉曀曀的权势气焰依旧如金光磅礴倾泻下来。
这叫萧昌明想起前几年刚登基时候的苻燚,在代宗皇帝的葬礼上,他第一次见到他。十六岁的皇帝瘦削苍白,穿着素色麻衣,被太皇太后、襄国公主和谢相完全挡在身后,那时候他还觉得这个被从朔草岛一顶小轿子抬出来的傀儡看起来弱得近乎可怜。
那时候皇帝还会笑盈盈地叫他表哥。
如今就只是叫官位了。
他此刻窘迫里又有些嚣张愤恨,道:“福王要杀我,陛下救我!”
福王回头,身上珠玉铮铮:“皇兄跟前,什么你呀我的。宰相府的人,就可以这样不守规矩么?”
他说着拱手道:“皇兄,此人如今已经是烟花行爆炸案的嫌疑人,臣弟身为西京留守,不能放任不理。请皇兄准许臣弟将他缉拿审讯。”
萧昌明一听俊目圆睁:“我……微臣是奉相爷之命来彻查烟花行爆炸案,怎么就成了嫌疑人!微臣昨日才到的西京!”
苻燚翻身下马,垂着眼看了萧昌明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逆着光的缘故,萧昌明觉得那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蝼蚁。
福王挥手,底下人立即将一份名单奉上:“萧昌明说奉谢相之名严查此事,要将一干官员全部收押,这些人虽都是臣弟下属,但谢相依律处置,臣弟不敢多言,只是这萧昌明与刘大人等人商议一夜,奉上暂时代职的官员名单,臣弟一看,实在心惊。”
萧昌明道:“我奉上的人员名单有何问题?”
他随即又补上一句:“里头有些还是谢相门生,还是说福王对谢相门下之人,有什么意见?”
他搬出谢相来,试图让福王知难而退,谁知福王挑眉冷笑,他身量不高,却衣着华美,此刻更是有一种阴狠的艳丽:“这名单上的三十多人,有十一人早在萧长史来西京前一日便已经作为嫌疑犯被收押起来,如此巧合,实在让本王震惊。”
萧昌明一听,登时目瞪口呆:“什么?!”
福王面向苻燚,躬身:“臣弟再次恳请皇兄将萧昌明收押,诚如谢相手书所言,谋刺皇帝,实在骇人听闻,必须严惩不贷,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此刻将谢相手书一并奉上,苻燚接过来瞟了一眼。这是谢翼给萧昌明的“尚方宝剑”,信上赫然写着,“行刺皇帝”,实属“骇人听闻”,必须“严惩不贷”,西京一众官员都要“从重处罚”等语。
苻燚勾了勾唇角,他这个出了名的暴君还没开口,倒是以仁和著称的谢相,这一回也不扮仁臣了,处理得如此干脆粗暴。
萧昌明此次来,果真就是要代谢相斩断福王这几年在西京长出的羽翼。
他将手书并名单丢到萧昌明跟前,道:“你说这名单是你选的?”
萧昌明脸色惨白,一时方寸大乱,只道:“微臣才到西京,所选之人,也都是与刘大人等人商议才得。他们收押之事,微臣并不知晓。”
西京尹刘文渊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是严格按照章程推荐的人,臣……臣……”
他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苻燚蹙眉看过去:“还有谁?”
随即又有几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等实不知这些人涉嫌谋逆啊陛下!”
萧昌明这时候回过神来,喊道:“福王说这些人谋逆,可有实证?这些人又在何处?”
福王道:“不管有无实证,你等既然牵扯进去,就要即刻扣押。行刺陛下,九族可灭,此等谋逆重罪,就算萧长史乃公主之子,难道就可枉顾我大周律法?本王劝你老老实实配合调查,就如长史今日所言,怕什么呢,不过是配合调查而已,等调查清楚,或无罪释放或官复原职,自身清白又何须畏惧。”他素来口舌如莲,脾气骄纵,早年在京中没少受萧昌明的气,此刻占了上风,自然步步紧逼,“长史适才说,这些名单里许多都是谢相门生?本王劝你慎言,谢相忠君爱国,你代表他来西京,却要提携一堆他的门生,岂不是有结党之嫌?谋逆之罪不够,还要罪加一等么?”
萧昌明气得脸色通红,又急又惧。他以为他此次来,无人敢阻拦,不过是来发号施令,千算万算,没想到竟卷入谋逆结党之罪里来。他背景深厚,自然不担心性命安危,但对方用自己适才罢黜官员时的话来反将一军,倒叫他不知道如何辩驳,此刻只好看向皇帝,道:“陛下难道相信福王所言?”
苻燚此刻半点柔和也无,道:“福王所言有理,尔等死不足惜,可朕怎么忍心让谢相牵累其中。”他对福王说,“既然此事牵连到谢相,那他也不便再插手。你即刻修书一封,向谢相禀告此事。除此之外,你都不用管。”
福王愣了一下,道:“臣弟身为西京留守,此事应该交给臣弟全权负责。”
苻燚瞥向地上跪着的几个人,好像忍了几日,终于可以短暂地现出原形,散着嗜杀的血腥气,道:“杀人的事,朕从不假手他人。”
福王察觉皇帝身上似乎有了某种变化。
似乎更有气势,意气风发。
看他厌恶的萧昌明,像在看一条狗。
他从前没有傲到这个程度。
皇帝豢养的大喜和小喜颇有灵性,飞到哪里都能引来一堆乌鸦,此刻它们落在凤鸾宫有些破旧的殿宇上,排成一排,乌漆漆盯着宫外这群人,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吃地上的鲜血。
和古旧的外表不同,凤鸾宫内却是金碧辉煌,簇新一片,进去以后,只见满目金玉交织成一片煌煌天家气派。
福王道:“如今只是抓到一个好机会,但皇兄最好不要跟谢相撕破脸。这事还是我来,败了也不要紧。我愿意为皇兄做先锋。”
苻燚翻开一个匣子,从里头翻出一块黑玉来,那玉上缀着红色的酢浆草结,这是他之前随身佩戴的一块玉。他将玉塞到怀里,漫不经心地对他说:“我恶名在外,这几日都这么安静,只怕就连这西京人都觉得不像我了。你放心,我已经不是谁想废就能废得掉的了。”
谢翼根基深厚,势力盘根错节,只可惜久在高位,意得志满,一不留神就大意了,等到意识到小皇帝羽翼渐丰,已经错过了杀废随意的阶段。
这一切都开始于天福二年。
那是他离京之前,谢相似乎不满于小皇帝龙椅没坐稳就开始搞小动作,因此以他离京之前祭拜先祖的理由,带了皇帝他们一起去皇陵祭拜。
他们先祭拜了宪宗等诸位皇帝,最后去祭奠了他们的大哥代宗皇帝。
那时候那些内官和护卫都随侍在侧,谢相立在秋光之中,一副仙风道骨的高人形态,看着皇帝说:“臣最近总是梦见代宗皇帝,记得臣当年常对他来说,做了皇帝,不意味着就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当时要肯听臣的话,也不至于登基数月就骤然早亡啊。”
代宗皇帝早死,公开的说法是他服食丹药,纵欲过度而亡。
但宫里人都说,他的死很蹊跷。
因为他是诸皇子中最身强体壮的一个。
他当时听了只感觉战战兢兢,没想到苻燚却抓住了这个时机。
从皇陵回来以后,他这位皇兄就陆陆续续给谢相写了数十道敕书,力数他的忠勇廉洁,夸他【家无余财,室无兼彩】,赞他【忠君之诚,上可昭日月,下能贯金石,乃万世臣极】。
这些近乎狂热的尊崇,换在平时,大概会令人警惕,但一个刚被敲打过的无依无靠的小皇帝被吓坏了,所以急着拍马屁,一切都合情合理。
何况谢相喜欢这种名声。
可成就他的声名,也会禁锢他。
毕竟一个道德上的完人,一旦声誉崩塌,是很可怕的。
苻燚很会利用这种细小的间隙生根扩张,他的恶名和谢相的贤名一起生长。
至少在起始阶段,谢相对于这种对比是极其满意的。
但年轻的皇帝学会了“藏木于林”的把戏。用许多的异常来隐藏真正的异常,用一堆尸体来掩藏某一个尸体。
他有阴谋心智,已经能独当一面,偏偏又有几分疯狂。这份常常出其不意的疯癫在普通人身上或许会招致毁灭,可他是皇帝,即便只是名义上的皇帝也够了,皇帝的疯癫可以滋生权力,这是暴君的力量。
如今谢相需要稳,做事需要有口碑声名。而暴君只需要野心和欲望,别的都不需要顾虑。
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决,竟也因此有了输赢不定的可能。
如今号角吹响,以他所在的西京作为第一个战场。
战场都是会流血死人的。他心跳略有些快,似乎兴奋之中又隐隐有些恐惧。他看着苻燚骑着马在黎青等人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朝凤鸾宫东北角去。
他变化真大,骑在马上,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坐着小轿被抬出朔草岛的孱弱少年,不急不躁,也无畏惧,有一种平静的生死都无所谓的癫意,似乎因此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