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画皮鬼的每一个版本的故事,在谎言编织的情网里,最后陷进去丢掉性命的,都是画皮鬼自己。
任何欺骗得来的东西,都会被反噬。
苻燚把手背在身后,手掌伸开,又握紧。
这时候黎青跑进来喊:“郎君,那马奴没拴好,吃了两口你的竹子,奴有罪!!”
贶雪晛扭头看向他,但没有说话。
黎青似乎察觉了气氛不太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下来,往后退了一步。
房间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苻燚才说:“我跟你说过,也只能这样了。”
贶雪晛没说话,只紧抿着那张柔软又漂亮的嘴唇,看着他。
苻燚黑熠熠的眸子瘆人,轻微的失控闪现涌动:“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有些东西,只有章吉才能得到。
他苻燚,终生都离这种东西很遥远。
巨大的恐慌袭击而来,几乎将他瞬间击倒。他长到如今年纪,竟比三岁的时候还要不堪一击。他一肚子心计,此刻却仿佛无计可施,无话可辩,他只能说:“你不要叫我发疯。”
像是祈求,又像是威胁。
黎青此刻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皇帝似乎抑制住了自己,过了好一会,声音缓缓地说:“你可能一时难以接受,朕也能理解。没关系,你慢慢想,总会想清楚的。”
他的声音越往后越温柔,似乎章吉的魂魄又回来了。他的神色也不再阴沉,又俊雅起来,犹如炼狱生云霞。
这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连黎青都觉得可怖。
苻燚说:“黎青,你出来,叫他自己好好想想。”
黎青看了贶雪晛一眼,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不敢再惹怒苻燚分毫。
他看着苻燚的背影,那张脸看起来竟然有些惨白,他的神色真难看,其实苻燚平时很少有激烈的情绪,他总是懒懒的,那些暴虐的戾气也都像是缓缓流动的,好像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
贶雪晛看着他们主仆俩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背上已经都是汗了。
他在婚床上怆然坐下,手不知道为何一直在轻微地颤抖。
好像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别的什么。
小福子这时候忽然蹿过来,仰着头冲他“喵喵”乱叫。
他把它抱起来,喂它吃了点东西。这时候忽然看到桌子上的梅花糖。
这糖真美,他一直都还没吃。
这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也不想再尝尝它有多甜。
他扭过头,看到新添置的一个贴着喜字的穿衣镜,镜面上露出他的全身,脖子上还有一块若隐若现的牙痕。
苻燚静静地在结香花旁站着。
结香花的香气极其浓郁,盛花期数里可闻,萦绕满身。
真可怜。
他看着贶雪晛想。
真可怜,遇到自己。
他心里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的,但这句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他会变得软弱,也会很可笑,像恶龙的眼泪,不值钱,反而更恶心。
你看,他早知道他露出本相来,他的腥臭味会让他恶心,他的丑陋模样会让他畏惧。
时间还是太短了。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筹谋就好了。就像他刚登基的第一年,随时都有被废除毒杀的可能,可到了第三年,他彻底站稳了脚跟,就不是谁想废就能废的了。
如果再给他一段时日,温情小意也罢,心机蛊惑也罢,他总能顺利地从章吉转变成苻燚,但依旧牢牢坐稳贶雪晛夫君的宝座。
他转过身,不再看贶雪睍,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个院子里了,他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他需要冷静,畏惧填满了他的心,他可能真的会发疯。
上天赐予他这份奇遇,难道只是为了把他的心剜个窟窿么?
没关系,没关系,等他吃点药丸,平静下来,他再好好描描他漂亮的皮,至少他还有章吉的可以把贶雪晛迷得神魂颠倒的皮。
他要赶紧冷静下来呀,他怎么变得这么不理智。
于是他去了隔壁的院子,嘱咐说:“找人把门看好了!”
众人都很惊骇,可看到皇帝的脸色,一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院子里很快就有几个侍卫跑出去了,这动静惊到了另外几个密切关注外面动静的院子。众人瞬间全都躁动起来了。
贶雪晛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传来,他走到门口,看见几个黑甲卫进入到他的院子里来。
苻燚已经彻底不再伪装,露出他暴君的本性。
他胳膊都在发麻。
黎青看着皇帝的背影,如冰似霜。皇帝似乎已经不能控制他的情绪了,他背后的手一直在轻微地发抖。
他在家门口急得团团转,最后一咬牙,还是叫了个内官过来:“你去,请福王过来,快。”
这时候,或许福王还能劝上两句了。
福王接信赶来,一开始还想着这算什么大事。
结果来到以后,苻燚正坐在榻上,大口嚼着丹药,不知道吃了多少颗了,可那眼睛却越来越黑。
福王从黎青手里接过茶杯,奉上去说:“皇兄,喝口水吧。”
皇帝都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来,他此刻情绪似乎是不太正常的,只说:“都是假的。他口口声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和我在一起。”
福王心想,你都是假的,还要求别人情真么?
但他也能听说苻燚话里的急虑消沉,便叹气说:“他一个小老百姓,乍然发现自己的情郎居然是皇帝,一时接受不了,也很正常。皇兄太着急,反而吓到他。”
他说着把手里的茶又往上举了举,见苻燚不喝,只好放在他旁边。
苻燚幽幽地说:“他如果吓到就好了。”
吓得瑟瑟发抖也比现在好。起码那也在预料之中。
可如今那个温柔的贶雪晛已经随着章吉一起去了。他的表情并不凶狠,也不决绝,他只是抿着嘴唇淡淡地看着他。
他是有些清冷素淡的人,只是他的清冷素淡一直裹挟着羞涩和热情,因此形成一种包容式的温柔,但此刻他的温柔都不见了,好像即便发现自己的郎君是臭名昭著的皇帝,也没有太激烈的情绪。
他真是惊异于他柔弱外表下近乎冷漠的坚毅,意识到他不仅仅永远失去了被他爱的可能,就连想抓在手心里也是不能够的。
但他一个柔弱郎君,他就是要做强占他的暴君,他能怎么样?
这天底下他还能让谁给他做主不成?
就算他放过他,他这个皇帝看上的人,谁还敢要他?
他内心其实一直都隐藏着这个卑劣的想法的,皇帝的爱恨,普通人只能接受而不能选择,他从前的恐慌都在于眼下温馨甜蜜的情意不能持续,而不是贶雪晛这个人他不能得到。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外头有马的嘶鸣声传来。
随即便有内官跑进来:“陛下,不好了!”
苻燚立即起身,福王回头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回陛下,王爷,隔壁院子……打起来了!”
黎青:“!!”
福王:“什么?”
苻燚一听,几乎是从院子里跑出来的。
黎青和福王紧紧跟在后面,一出来,就看到贶家院子里和门口的侍卫都倒在地上,贶雪晛扶着他为他在集市上买的青花马,手里握着他为他擦拭干净的那把银白的剑。
他翻身上马,看到他们,停了一下,继而抓紧缰绳。
“拦住他!”苻燚道。
婴齐他们几个在隔壁院子里的黑甲卫列队而出,挡在贶雪晛跟前。婴齐甚至赶紧跨上马,做好了追击的准备。
黎青大声喊:“贶郎君,你不要冲动!”
福王忙吩咐婴齐他们:“注意分寸,不要伤人!”
可是说完看到地上躺着的几个护卫,心中又是一凛。
年轻瘦削的贶雪晛端坐马背,面容秀美如冰雪雕琢,眉眼间凝着寒意。他肩挎行囊,手中那柄未出鞘的白剑横于身前,目光扫过苻燚,双腿猛一夹马腹:“驾!”
婴齐率众疾驰拦截,马蹄尚未落定,就见贶雪晛腕间一转,剑鞘如白蛟破浪瞬息间点中婴齐颈脉,他人便如断线纸鸢一样倏地坠下马来。
“!!!”
动作迅疾利落,叫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婴齐可是皇帝身边武力最高的护卫!
就那么连半招都未能施展……就那么轻飘飘地坠落下去了。
这这这,这真的是那个温良柔弱的贶雪晛么?!
他怎么会厉害成这样!
其他护卫见状蜂拥而上,贶雪晛骑着青花马直闯而过,剑鞘在他手上化作流银飞星,电光火石之间,他早已经突出重围。
“贶雪晛!”
贶雪晛纵马回头,见苻燚不知何时已经从弓箭手手里夺过一把弓箭,对准了他:“给我停下!”
黎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三思!”
谁不知道陛下箭可穿杨,奇准无比,这一射,贶郎君哪里还有命!
贶雪晛在火光里回过头来,湛然如冰玉。
苻燚以为自己是能够射出去的。
他是什么好人?他不过是个会装的暴君。
不是没有想过,死人比活人更容易带在身边,他可以把他的骨头做成配饰,挂在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