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有过这样变态的念头,想着如果真相大白那一天,贶雪晛如果不肯认他。
此刻他的箭不但射不出去,反倒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那一瞬间,把他自己射出一个血窟窿。
他距离章吉,何止十万八千里。章吉在天上,苻燚在地狱,从前往后,都不会变。
他和贶雪晛对视上,眼神似淬血的碎片,说:“贶雪晛,你不要走。”
贶雪晛纵马回首,四四方方的小院里,藏着他在初春做的一场短暂欢梦。
古代真是漆黑一片。他在这里久了,习惯了这样的黑暗,今日好像是突然又有了感知。天地漆黑,漭漭无尽头,以至于那亮着微光的大门,给人一种沧海一粟的温暖。
那四四方方的光亮里,立着苻燚,是模糊的黑色。那四四方方的光亮,反倒叫他看起来更漆黑。
像四方昏黄一竖鬼。
他心头怅惘,更有一种恐惧,好像那一方天地,都是一个黑暗的牢笼。
他回过头:“驾!”
乌鸦呼啦啦惊起一片,掠过他的头顶,呱呱乱叫起来。
等乌鸦的叫声停息,四下里就连风声也听不到了。那年轻动人的郎君贶雪晛,早融入那春夜里,杳然不见踪影了。
第35章
贶家外头点燃了许多火把, 照得这一方天地亮如白昼。
大概突然太大的阵仗,这一方火光在寂寂春夜实在过于惹眼,引得附近的老百姓大半夜都被惊得跑出来看热闹。
大家三五成群披着衣服偷偷围观, 却只看到一堆手持刀枪的兵士森然罗列,而在他们最前头,一个年轻俊雅的郎君站在路口, 火光下, 他有一种近乎阴郁的诡丽。夜已经很深了,那一方熊熊烈烈的火光, 却映衬得他四周的夜更幽深,黑洞洞的, 仿佛从来没有如此骇人过。
“好像是贶老板家里出事了!”
“哪个贶老板?”
“就前些天抛绣球那个啊。”
“是他家?!这我知道, 我还见过他招的那个郎君, 哎呀呀, 真是一对好相貌!这两日俩人好像还成亲了,我看他们家大门上贴了喜字呢,怎么就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肯定是大事,你看来了这么多官差!”
大家议论纷纷, 交流讨论一番发现, 恐怕还真有大事发生!
“……我早觉得那一片不正常了, 安静的很!”
“路上隔三差五就过个生面孔!”
“我有天半夜起夜,听到外头有动静,隔着墙一看,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看着几个人抬着一个黑轿子过去了!大半夜的,都宵禁了,谁还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坐着轿子夜行?我都以为见了鬼呢!”
“我也看到过!不过我看到的不是黑轿子,而是一串的轿子陆陆续续都进那条巷子里去了!看起来都是官家的人。可是咱们这一片哪有什么当官的会住这里?当官的不都住城东红日坊附近么?这附近怕是有什么大秘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越讲越觉得这事情玄乎得吓人,又看到有几队人马奔驰而过,在贶家门口停下,也不知道在禀报什么。这时候忽然有兵卫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吓得一堆人立马作鸟兽散。
苻燚就在门口站着,也不说话。众人也不敢看他。
那贶雪晛的青花马他们倒是在城西北偏僻的望春水门旁找到了,可人早不知所踪。
回禀的人说那是双鸾城最偏僻的一处水门,因为临近行宫,附近没有人家,只有山林蔓草,如今一片漆黑,要找,也得加派人手。在城内还好说,如果他已经从水渠出城,那就天地渺渺,不知往哪里寻了。
他们都以为他只是民间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商贩,殊不知他竟然有这样的身手。
当然,最令人震惊的是,他居然有这样的胆量!
黎青在旁边茫然无措,听着福王他们问苻燚要不要全城搜捕,心下暗想,贶雪晛最好还是不要被找到为妙。
不跑还尚有商量的余地,这一跑,可真就完蛋了。
周围只有火把发出轻微的油花爆裂的声响,忽有一只小猫“喵喵”叫了两声,从众人中穿行而过,最后停留在苻燚脚下,伸出爪子来挠他的长靴,奶声奶气地又叫了两声。
苻燚弯腰将它抱在怀里,往回走。
家中还挂着喜庆的灯笼,结香花在夜里香气浓郁,正房的桌子上,还摆着瓜果点心,其中一个盘子里,还盛了御厨们奉上来的梅花糖。
梅花是当季产物,这梅花糖做的的确比玉簪花糖更精致,四四方方一块,中间或是一朵白梅,或是一朵红梅,如琥珀一般,包裹住一朵梅花最美的样子,黎青他们还在盘子里铺了一层梅花,以真香渲染。
这不过是他身为皇帝,能给贶雪晛的东西里的万分之一。
摆上去的时候,还想过以后要如何以金玉养之,宝马香车,精舍美食,华服贵位,也多少想着世人谁能抵抗得了这无上富贵,万千宠爱。
而如今在那梅花旁边,放着一块酢浆草结缠绕着的玉佩。
贶雪晛从身上解下,还给了他。
大家都以为皇帝会暴怒,但其实他也并没有。但又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阴沉,坐在椅子上,嚼得药丸咯吱响。
其他人也不敢上前来,只在院子里守着。黎青和福王跟到门口,福王的胆子到底更大一些,抬脚进来,道:“这个贶雪晛……”
这个贶雪晛如何呢?
这个贶雪晛好大的胆子。
这个贶雪晛不知好歹。
亦或者这个贶雪晛怎么那么厉害。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苻燚手上,最后说出口的是:“这个贶雪晛,他跑不了。”
苻燚把那玉佩握在手里,没说话。
福王这话说的也不是很有底气。
这个贶雪晛似乎隐藏了许多秘密,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他们也不甚清楚。婴齐那样的身手居然都抵不过他!
他之前派人细细查过这个贶雪晛的底细,身份明晰,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查出来,大概皇帝和他一样,都以为这个贶雪晛只是个普通老百姓。
但显然他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普通老百姓遇到皇帝,可不敢跑,也难跑得了。
别说普通老百姓,就是古往今来那些当官的,就算喜欢女人,被皇帝看上,也只有乖乖陪睡的命。贶雪晛应该对皇帝的名声和性格十分了解,但依旧敢跑,说明这人……胆子很大。
“跑了也好。”苻燚忽然道。
福王:“啊?”
苻燚抱着猫,将那酢浆草带缠在自己手上。室内虽然点着油灯,但一灯如豆,几乎被黑暗吞下去了。那张脸近乎苍白,在暗影里也看得清他的五官,只是瞳仁太黑了,眉目都模糊起来。
苻燚在那模糊的暗影里说:“跑了,就两清了。”
福王:“……”
他先想,这是什么帝王的歪理!
又想,什么叫两清,皇帝心里对贶郎君,也有愧疚么?
如果从前有,那抓回来以后,就会没有了么?
他似乎在皇帝身上看到了一点作为一个人的柔软的真心。
他们这样的皇室子弟,自幼便活在死亡的恐惧里,能有个正常的样子都不容易,更遑论什么普通人的真心了。他以前是从来没有在苻燚身上看到过这种东西的。
不过皇帝虽然这么说,可是他的神色真难看。大口嚼药吃的样子像个黑透了的魔。
如今看,即便有这一点真心,幻化成的也是扑向贶雪晛的天罗地网。
但这后半夜实在过于难熬,苻燚让福王亲自去负责搜捕的事,剩下的人,皇帝让他们都出去,自己抱着小福子在正房里,看了看这个他住了没几天的房子。
除了圜龙堂和清泰宫,这是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地方了。
此刻房间还是一团喜气,喜字都在,龙凤红烛也还剩下一大截。
但没了贶雪晛,这房子和圜龙堂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把灯都吹了,躺在床上。
人在黑暗里,更能感受作为章吉的时候爱和被爱都那么鲜明有滋味,曾经习惯的黑暗反而变得不能忍受。
黎青不敢进去,却也不敢离太远,就披着斗篷,守在正房外头。
夜真黑,天真冷,此刻又起了浓雾。好像初春一下子就过去了,直接又迎来一个凛冬。
等到第二日清晨,苻燚出来,他被开门声惊醒。
大概在外头守了一夜,他冻得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到皇帝熬得发红的眼。
皇帝的眼睛发红,面皮却有些苍白,眼下一片青影,阴沉沉的瘦削憔悴,倒像是丢了半个魂儿。
黎青忙垂手站定了,觉得陛下此刻这神色真是吓人。
以前还只是默默想,此刻都替贶雪晛祈祷,可千万不要被皇帝抓住!
抓住了倒不会被千刀万剐,但终其一生,应该再难逃掉了。
二十岁的声名狼藉的年轻皇帝这一夜在黑暗中为情痛哭,这等骇人听闻的事,世上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黎青忙将小内官递过来的玄色大氅给苻燚披上,苻燚拢了一下,凤眼微敛着黑黢黢的光,对黎青道:“叫他们都过来吧。”
这日一大清早,西京再次满城戒严。
只是这一次戒严,全城几乎没人知道是在找什么人。戒严了两天,大家战战兢兢,城中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倒是有一件事传开了。
据说前几日抛绣球招亲的那个贶雪晛出事了。
具体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们家附近没人靠近得了了。
大概又过了一天,先是传言说,那一片的房子早就被神秘人给买下来了,总之似乎出了很了不得的事情,就连上头的人都讳莫如深。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事闹这么大阵仗。
大概三四天以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遍全城。
“原来那贶雪晛招到的女婿,是皇帝!!”
一开始还没有人信,毕竟这听起来做梦都做不了这么离谱。堂堂皇帝陛下,还是恶名远扬的皇帝,居然跑去接一个男人的绣球,还入赘到他家里去了!
这消息太离谱,可耐不住信誓旦旦的人越来越多。
“千真万确,当日他抛绣球招亲,我就在如意楼下!亲眼看着那郎君拿着绣球上的楼,那张脸我记得清清楚楚!昨日皇帝御驾去福王府上,我去王府门口围观,那张脸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分明就是一个人!”
“是不是是不是!我早说了八百遍了,我家里就是没人信我!”
“这样一下全都变得合理了。那贶郎君出了什么事,他家附近的房子为什么都被神秘人给买下来了。为什么陛下来了西京这么久,几乎没人见过他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