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贶雪晛想, 他这人也不算循规蹈矩,他的人生,可以只为了这一个瞬间而活着, 无论最后怎么样,他都不会后悔。
不管这狂风暴雨的爱恋是否会褪去,不管皇帝如何能和一个男人相守终生, 只为了此刻震颤的心, 他都愿意为此,像当初接纳章吉一样, 迎接苻燚。
他这样一想,只感觉心脏又酸又麻, 自己侧过身来, 伸手摸着苻燚的脸颊, 亲他的鼻尖上的痣。
苻燚身上的气息和体温仿佛也随着鼻尖上的吻缓缓传入他的身体。泪意不甚明显, 在他内眦露出一点微光。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他主动钻进了皇帝的金笼,迎接未知的命运。
苻燚感受到鼻尖上柔软的吻,进入人生最甜美的梦里。
他这人从记事起, 便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不安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 没有什么时候是完全安全的, 没有什么是他能完全得到的,即便是在西京,那几日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不安的阴影也如影随形。
如今他完全放松,像是在无边无际的暖流里飘荡。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有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在他被死亡的恐惧笼罩的时刻,他知道贶雪晛握着刀就守在他身边。
他微微睁开眼睛, 就能看到那把一直放在榻上的刀。
即便他如今已经脱离了危险,贶雪晛也始终把那把刀留在身边。
他的眼皮再抬起一些,便能看到贶雪晛的侧脸,他便只想再闭上眼睛,让这个美梦更长一点。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小船,微不足道的船,驶入了能庇护他的港湾,那里无风无雨,可以成为他的安息之地。
红华宫的恶臭苦寒,朔草岛的寒风,皇城的血腥气,都已经远到像上辈子的事情了一样。
他十六岁的时候,同样被发配到朔草岛的废帝喝了毒酒以后,对他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让你看着我死么?我的好弟弟,你将来的下场,也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他八岁的时候,身边的内官对他说:“哎呀呀,我们好心来给你报信,自己母后死了都不知道哭呀,真是个没有心的人呢。”
他四岁的时候,那些把他从他母后身边背走的人说:“小殿下,您的好日子,都到头啦。”
都是放狗屁。
我的下场怎么不比你强。
我怎么就没有心。
我的好日子,这才刚开始!
他这样想着,又往贶雪晛肩膀上靠了靠。
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人也软弱了,以前江山美人两手抓,如今只想挨着美人睡觉,其他都不想管。
内殿里一片静谧,一点人声也无,只有外头轻微的风声水声。
中间福王等人几次过来探望,苻燚都在睡觉。
贶雪晛想出去问问外头的情况,结果却被苻燚抓着胳膊。
脸靠在他的肩膀上,贶雪晛一低头,就看见他鼻尖上的小痣。
此刻的苻燚前所未有的虚弱,嘴唇还是有些白,神色也有点苍白。他想了想,到底没有动。
倒是苻燚睁开了眼睛。
“渴了。”
苻燚看着他说。
贶雪晛立即起身,去给他倒水,倒好了,自己端着过来,把苻燚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喂给他喝。
怎么那么体贴啊。
体贴到他都想关爱一下行刺的人了。
贶雪晛知道外头等不及了,便对黎青说:“叫福王他们进来吧。”
黎青忙去请了福王他们。
福王领着一堆人进来,隔着帘幕问:“皇兄好点了么?”
那帐幔都被卷起来了,只放下了竹帘,里头若隐若现,能看到苻燚在贶雪晛的搀扶下坐起来。贶雪晛又伸手拿了一件大氅给他披上,然后就在他身后跪坐,用手扶着他的背。
跪坐的笔直,身旁还摆着那把刀。
他连自己都没有十分信任。他还记得他昨夜扫视众人的眼神。这叫福王都害怕,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大家都把他当作皇帝的潜在政敌,吓死人了!
如今那一身绿袍挺直淡然,隔着帘子倒没有什么攻击性,只把身前的帝王撑起来了。
这一瞬间,竟给他们一种皇后的风范。
自苻燚出事以后,贶雪晛的确是他们这些人里头,最淡定的一个。
一开始福王甚至想,贶雪晛和他这位皇兄之间,果然是他皇兄单相思。
这也不奇怪,本来贶雪晛就是被权势所迫,被抓回来的。
后来他想,好在贶郎君够淡定。
如今陛下可以信赖的重臣都不在身边,有的无非是些随驾侍从官又或者他们这些人,皇帝遇刺是大事,这可不是阆国时候搞的假刺杀,都不说一旦苻燚出事,他们这些人会怎么样,整个大周都要乱。他这两年虽然在西京有些历练,但遇到这种突发状况也难免心慌意乱,倒是贶雪晛够镇定,第一时间就让他把皇帝无事的消息散播出去,他事后回想,都觉得当下大家都惊慌成那样,贶雪晛那么迅速就能想到这一点,真是不简单。
如今渡口全面戒严,许进不许出。由李徽等亲信黑甲卫接管御船及周边核心区域防务,弩船上一干人等全部就地缴械,隔离审查。皇帝所处的内殿只有御医,黎青,贶雪晛等几个人出入,就连福王自己,如今来了都只站到帘外。
苻燚看起来确实没有大碍,坐在那里道:“讲讲。”
福王道:“有嫌犯一名,当夜已经中箭而亡,同伙三人服毒投水,但有一人被救了回来,经审讯,他说他们是萧氏子孙,在弩船做弓箭手已经一年有余,从御船离开阆国开始,他们便已经在找机会下手。”
苻燚道:“萧铨的子孙?”
“是。”
苻燚停顿了片刻,但没什么表情,示意他继续说。
福王道:“这人说他们只是临时起意,只为他们萧氏报仇,并无人指使,严刑拷打也不改口。皇兄打算如何处置?”
苻燚问:“只审了这一个?”
福王道:“弩船上的人都审了。”
他瞥了贶雪晛一眼,又道:“只是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有一位副尉说,他当时的确看见有人进入弩舱,但装作没有看见。”
原话自然不敢讲,譬如这位副尉为什么会当没看见。
苻燚的名声,真的很差。
苻燚道:“审得不行,还得再审。”
福王垂首,这是要审出皇帝想要的结果了。
苻燚略沉思了一下,凤眼挑起来道:“找艘船,一个一个拉远一点去审。”
说完看了黎青一眼,微微一抬下巴。
黎青便等福王他们出去的时候跟着出去了,传达了皇帝的意思。
此刻渡口早被士兵全都围了起来,今日是阴天,冷风不断,那被烧焦的弩船还在水上飘着,船下油污和灰烬成片。冷风裹着水雾席卷渡口,茫茫一片。
福王有些疑虑:“你确定是皇兄的意思?”
黎青道:“奴不敢擅自做主。”
他猜测是贶雪晛在跟前,苻燚不想在他面前明说,但这位皇帝的行事作风,他还是能揣摩出来的。
不过行刺这种大事,雷霆手段也是君威,于情于理都要用铁血手腕。
他回到内殿,苻燚已经又躺下来了。已经到了吃午膳的时候,他们到了帘外用饭。
贶雪晛低声问:“萧家和皇帝有仇?”
看了皇帝一眼,低声说:“陛下初登基那一年,朝局更迭,死了不少人,建台许多世家大族受到牵连,萧家也在其中。”黎青说得颇为小心,“具体奴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当时萧家在朝为官的很多,官职最高者便是副枢密使萧铨。他家和陛下母家河东章氏还有姻亲,他家二儿子和小儿子都娶了章氏女。但后来萧大人因为种种原因,被赐死,家里也被牵连。一家人被锁在家里,死的所剩无几,死状之惨,震惊整个建台城。”他想了想,又说,“听说萧大人当时犯了事以后,谢相还有几次进宫为他求情,但陛下没有答应。”
贶雪晛道:“是真求情?”
黎青道:“那这个奴就不知道了。不过谢相惯会这一招的。要杀谁不杀谁,难道还不是他说了算,惺惺作态,猫哭耗子!”
贶雪晛道:“这次刺杀,和谢相有关系么?”
黎青说:“至少目前找不到证据。”
“但他希望有关系。”
黎青道:“郎君,陛下与谢相,早已势同水火,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程度。当初的西京爆炸案,便是谢相所为,意图剪去陛下羽翼,此次福王一同入京,便是为了此案。此次回京,只怕会有一场恶战。”
黎青当初在西京的时候提到谢翼都想吐槽了,只是那时候不方便,现在放开了,终于忍不住说:“您可不了解这位相爷,可是个千年的狐狸,都说陛下会装,要奴说,陛下比不上谢相万分之一!”
贶雪晛有心熟悉建台朝局,一边吃饭一边听黎青讲谢家的事。
谢翼,字凌岳,今年四十有二。但他入朝为官的时间不到十年,在三十五岁之前,他一直隐居永昌山中,他为自己的隐居之所取名陶陶居,自称陶下人。
早年在谢氏成年的子侄当中,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入朝做官的。
据说他学识渊博,见识不凡,却几次拒绝朝廷征召,众人都道他不慕名利,因此在建台城里颇有美名。
那时候太皇太后身为定宗皇帝的皇后,但并不得宠,定宗最宠爱的是章贵妃。后来章贵妃的儿子宪宗皇帝继位,她避居崇华寺中,常年都在寺中吃斋念佛。谢家一度一蹶不振。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废帝继位以后。
当时的废帝十分忌惮苻燚母子,小章后是名义上的太后,废帝为了打压她,把在寺里念佛的太皇太后迎回宫中,给谢氏上了无数尊荣,谢家因此崛起,并在河东章氏彻底失势后会成为建台第一大族。
后来废帝被推翻,太皇太后谢氏作为后宫辈分最高的长辈,无论是代宗皇帝继位,还是苻燚继位,名义上也需要得到她的懿旨,才算名正言顺,谢家因此一步登天,谢翼升为宰相兼枢密使,有了如今摄政之权。
此人心机深沉,平时以简朴淡泊著称,但根据皇帝得到的密报来看,此人实乃国之巨蠹,弄权敛财结党营私,要说双面人,苻燚在他跟前真是小喽啰。
毕竟人家美名遍天下。
贶雪晛听完,只感觉他老公能在这老狐狸眼皮子底下从一个毫无倚仗的傀儡一步步成长起来,到如今疯起来掀桌子也能有点胜算,那真是,很厉害!
他隔着帷帐朝苻燚看了一眼,心中怜爱敬慕之情简直如汹涌波涛。
吃完饭以后,他回到苻燚身边来。
苻燚还在睡着。
他以前觉很少,如今受了伤,用了药,倒是比平时能睡一点。眼下他嘴唇还是有些干,唇色也淡,看起来比之前更为憔悴瘦削,躺在那儿,下颌线看起来都明晰得可怜。
苻燚身为皇帝,其大概的经历他都知道,但他自知道他是皇帝以后,便见惯了他的排场和权势,对他的经历并没有现在如此深刻的感知。如今想想,这个人从朔草岛爬出来,一步步能走到如意楼下,接到他的绣球,这一路不知经受过多少风雨,费了多少心机谋算。
他用巾帕蘸了水,去润他的嘴唇。
按了两下,苻燚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伶仃纤细的手腕,好像用点力都能捏碎,却能射箭握刀。
他睁开眼睛,手指轻轻摩挲他的腕骨。
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密感在贶雪晛心中鼓动,以前在双鸾城,他总有想把章吉吃掉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