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渡口炸开了锅。尖叫声、奔走声、铜锣嘶鸣声混作一团。岸上和船上的卫队瞬间便全围过来了,众人都忙着去救火。周围的船只也都在紧急起锚后撤,苻燚和福王等人听到动静也都从偏殿出来了,婴齐等人反应很快,立即将苻燚等人围住,热气助长了风势,竟吹得那燃烧的弩船开始晃动,风似乎更大了。婴齐他们簇拥着苻燚他们往后走,可就在这片火光与浓烟交织,人群混乱时刻,只听“嘣”的一声极沉极锐的弦鸣,一支通体黝黑的穿甲弩箭,竟从那翻滚升腾的浓烟火光里疾射而出,“砰”地一箭射在苻燚身后的船璧上!
御船上顿时大乱。
“护驾!”
有人高喊一声,几乎与此同时,便又听见“嘣”地一声弦鸣,贶雪晛一把抽出身边护卫腰上的宝刀,对准那火光中射出的弩箭奋力一甩,那宝刀砸在那射过来的弩箭上,“咣”一声被弹飞,又“砰
”地一声插入三楼的地板之上,可那穿甲弩箭何等力道,竟只是被砸偏寸许,几乎在一瞬间,苻燚便被那弩箭刺倒在地!
有人在那熊熊烈火里怒吼:“暴君,拿命来!”
贶雪晛一把滑跪过去,苻燚抓着胸口的利箭起身,脸色还只是有些惊惶,此刻四下大乱,有人高喊:“陛下中箭了!”
苻燚看着贶雪晛说:“没事,没事,我……”
他松开手,这时候鲜血已经沾满了他的手。
他这时候身体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看到满手是血,才忽然神色大变,眼中竟然闪现出一种惊恐来,一把握住他的手,随即又一把将他推开。
这时候又听见“嘣”地一声弦鸣响彻天地,又有一支弩箭射过来,众人惊呼成一团,此刻众人都已经躲在船壁之下,那弩箭擦着栏杆射过去,偏射到一角。一群黑甲卫手持盾牌跑过来,列队成墙,福王他们已经把苻燚往后转移,贶雪晛抓了身边黑甲卫的弓箭,跑到另一侧,引弓一箭射过去,利箭穿过火烟,没入二层左三的弩窗之内,他又连射两箭,众人紧跟着乱箭齐发,再无弩箭射出,他胳膊颤抖了几下,等丢掉手里的弓箭,才发现自己右手全都是血。
整个御船已经乱成一团,似乎有人还在喊:“陛下遇刺,快叫御医!”
贶雪晛好久没见过这么多血了,那火光熊熊烈烈照耀着他,这叫他仿佛瞬间回到他第一次做穿越任务的时候,那时候也是这样的红火。好像他在系统白活了几世,此刻竟如当时一样,手脚颤抖,脑子里都是空白的,浑浑噩噩往内殿去,这一路都能看到船板上的血滴,他踉踉跄跄从众人当中穿行而过,看到婴齐他们抬着苻燚往右边的偏殿去,大批黑甲卫随即跟上,里三层外三层将偏殿包围起来,渡口有锣鼓敲响,他听见苻燚隔着婴齐他们喊:“贶雪晛!”
贶雪晛快步跑过去,直接跪坐到他跟前,苻燚眼神中似乎格外惊惶,完全不符合他平日生死无谓的疯癫样子,嘴巴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话。
“御医来了!”
贶雪晛要让开,却被苻燚抓住了衣袖,他忙爬到苻燚身后,抱住他的头,看着太医解开苻燚的衣袍。
那弩箭呈狰狞三棱,箭翎上还溅了血珠,贶雪晛咬着嘴唇,等御医把苻燚的衣服解开,他才大松一口气,好在他砸那一刀,箭头偏了寸许,弩箭斜着射入,没有射中要害。他用手捂住苻燚的眼睛,察觉苻燚的睫毛在他掌心抖动。他对福王道:“麻烦殿下去外头盯着,告诉他们,皇帝没事。”
福王脸色苍白,慌忙去了。贶雪晛扫视过去,朝婴齐伸手,婴齐不明所以,贶雪晛道:“刀给我一把。”
婴齐忙将手里的刀递给他,贶雪晛一只手接在手里握住,抿着嘴唇,他生得秀雅,此刻神色倒很严肃,一只手遮在苻燚额上,一只手握着剑盯着众人看。
此刻外头早乱做一团,李徽匆忙上到第三层来禀报。
福王战战兢兢,还有些发抖:“立即封锁全船,除了你们,谁都不许上来。叫刘惠在岸上守着,弩船上的人,全都先抓起来。”
李徽问:“陛下如何?”
福王道:“死不了。”
他身边侍从官捧着他的宝剑跑过来,他接在手里,将剑抽出,自立在殿门之外,对李徽说:“去吧。”
苻燚把自己定义为恶人一个。
外人都骂他是暴君,他也承认,外头那些传言也不都是假的,他的确干过许多冷血残酷的事情。他生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之中,不等别人害他,他就先要去害别人。
当皇帝是个恶皇帝,当人夫君也是个心机狡诈的夫君。跑了也得抓回来。
他把贶雪晛抓到以后,之所以没有使用雷霆手段,那是别有所图,更是双重保证,他想的是把最坏的手段放在最后,贶雪晛要实在贞烈难驯,宁死不从,他也会上别的手段。
他的那些打算,他不敢叫贶雪晛知道。
他这样的恶人,自然难有好报。
不过他早做好死的准备。在他还没有那么恶的时候,大概四五岁,身边伺候他的人便经常对他说,他这位皇子,随时都是可能会死的。
皇帝每次赏赐的食物,他们都会盯着他吃第一口。
从对死没有太清晰的认知,到麻木,再到我凭什么死,最后到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对死的感受几经转变,但并没有害怕这个意识,大概小时候不懂的时候就习惯了和死亡共存,有时候看到血,闻到血腥味,还会有些诡异的兴奋。
但现在闻到自己的血腥味,似乎怕了。
因为不想死了。
他昏昏沉沉,又看见贶雪晛骑马离开的那个春夜。
他对贶雪晛说:“贶雪晛,你不要走。”
贶雪晛骑在马上哀伤地看他。
他才意识到这次是他要走了。
他在被射中的那一刹那,有一种了然,啊,原来是这样啊。
好像有种瞬间的预知,眼下的快活,都只是因为老天要收他的命来了。
他就说嘛,命运怎么会对他如此垂青。
他只是去看个热闹,娶了个心满意足的妻子回来。他如此强迫地不顾他个人意愿地抓回来,心机手段一堆,竟也能被接纳。
原来是这样。
一切都合理了。
贶雪晛的身体温暖而柔软,有轻而细长的曲线,有他很着迷的气味,他昨日抱着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之间,还有一种惶恐的念想,其实在双鸾城的时候,这种不安就伴随着他。大概人生没有过这样的时刻,觉得实在不真实,好像睡一觉醒来,这一切都会消失。
他就不睡了,睁开眼睛,抱着贶雪晛发呆。
情爱真是神奇,到了寂静时刻,抱满怀也像是空的,心头湿漉漉,仿佛一直有驱不散的贶雪晛逃走那天的春雾。
他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死了,贶雪晛也得给他守寡!
他不会守不住吧?
他记得他曾经说过,没有他,他也会找别人。
还真不一定能守住。
毕竟皇帝不常有,章吉那种找一找,还是找得到的。他真正喜欢的是那种。
他现在如果让贶雪晛走,你看他会不会走。
可恨。
他这种心软的性子,将来新丈夫撒个娇哄骗一番,还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
他也会那么乖么?
毕竟他连他这个暴君都能接受!
可恨,可恨,拉他殉葬好了!
苻燚的伤不在要害,只是发起了烧,烧得他胡话不断。他有时候似乎是知道自己在说胡话的,有时候又似乎不知道。
听得黎青等人脸白了又红,贶雪晛却当没听见似的,只安静在旁边照顾。
到了第二日晚间,苻燚又醒过来,看了他好一会,说:“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贶雪晛轻声说:“祸害遗千年,你哪里会死。”
苻燚看了他一会,贶雪晛问:“口渴么?”
苻燚摇摇头。
过了一会再睁开眼睛。
贶雪晛对他真温柔。
“再眯一会吧,有力气了再说。”贶雪晛拿去他额头上的毛巾。
这样的贶雪晛未免对他过于温柔。
大概是有点虚,还沉浸在死亡的情绪里,心真是软的一塌糊涂。
内殿里一片寂静,黎青垂着头端着铜盆进来,轻轻放到一边,道:“郎君,太医说陛下已经无碍,您休息一会吧。”
“没事,我知道他无碍。”贶雪晛问,“我等会就睡。”
黎青就在旁边打地铺守夜。
此刻四下里真是静得可怕,除了流水声便再也没有别的。贶雪晛就在苻燚身边躺下。
此刻是真的不担心了,烧也基本都退了,伤口状况看起来也无碍。
他也的确该休息一下了。
多少年没这么累过了。
迷迷糊糊当中,他听见苻燚叫他。
他睁开眼睛,看到苻燚扭着头,垂着凤眼看他。
那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他,看起来浓稠得近乎怅惘,眼神也没多少光,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对他说:“贶雪晛。”
“怎么了?”他眯着干涩的眼睛问。
然后他听见苻燚说:“如果我死了……”
“……没完了?”
苻燚微微侧头,靠着他耳朵,好像是睡过去了,又似乎只是沉默,然后贶雪晛索性把自己肩膀给他靠。
然后又过了一会。
他听见苻燚靠着他的耳朵,似乎在梦中,不同于之前恶劣的胡话,他轻轻地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贶雪晛……去吧,再去找一个章吉。”
贶雪晛睁开了眼睛,平躺着。
不知道是真糊涂了,还是故意的,毕竟这个人,爱他是真的,心机狡诈也是真的。
但是……
贶雪晛眼眶微微湿润,说:“真的是……”
真的是。真的是。
真的是什么呢,贶雪晛没有说。
但是相比较美色的诱惑,情爱的侵袭,这是他终生最不能忘怀的一个瞬间。
作者有话说:
世上所有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找不到第二个。
从此以后,就只有皇后贶雪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