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相爷,陛下一行人今夜将宿在神女宫。说是车马颠簸,皇帝伤势受不住。明日晌午再入城。”
“他倒是能装,可被他抓住了机会,他那箭伤不是得了奇药,早无大碍,演了几日还没演够。”
“住嘴。”谢翼沉着脸想了一会,道:“如今皇帝马上就回来了,案子即将正式开审,不交出几个人来是不可能了。叫你们过来商量,是想事先拟出一个名单来,到时候不至于不知道如何取舍。都是左膀右臂,舍掉哪个都会痛,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断臂求生。你们既然吵不出结果来,那就按我说的办。”
他目光扫过在座诸人:“此事水师有全责,光交个不痛不痒的人出来是不行的。从都统到涉案船队的指挥使,都不能保。但水师的中下层官吏,都要留着以待来日。”
他顿了顿,指尖敲着桌面,继续道:“兵部只是失察,可以抛出一两个负责铨选和职方的郎中,顶了这稽核不严的罪。但尚书的位置要稳住,底下那些真正办事的主事、令史,也要保住。”
“至于漕运司和那些巡检,”谢翼想了一下,“具体押纲的使臣,潭州河段的巡检,多抛几个无妨。但发运使和都巡检使都要留住。”
他看向众人:“诸位,只要筋骨不断,元气不伤,今日剜去的肉,来日总能再长回来。这个道理你们要想清楚,跟你们身边人也要说清楚。放长远些,只要人死不了,都能再回来。就按着我刚才说的,拟个名单出来吧。”
他说完就起了身,他这几日茶饭不思,神情凝重,在身后屏风上金色猛虎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瘦骨嶙峋。
他只把他长子谢跬叫了出去,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就去神女宫迎驾,一路亲自护送他进城,要大张旗鼓,多带些兵,阵仗搞大些。”
末了又嘱咐一句:“收收你的性子,对皇帝态度要恭敬些。”
谢跬道:“父亲,这事就这样让皇帝吃这么一大口?”
谢翼冷道:“伤那么重,一口吃那么荤,会吐出来的。”
他往里头看了一眼,叹口气:“倒是屋里头这些人,平时吃的太饱了,一口不肯相让,只怕日后会有大麻烦。”
谢跬道:“这次真是伤筋动骨,始料未及。”
谢翼仰头看向永昌山的方向:“说不定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谢跬道:“若小妹入主中宫之事难成,父亲,或许我们该考虑再换个人坐在上头了。皇帝与我们不同心,即便当下有富贵无极,日后恐怕也会步章氏的后尘。如今趁着我们权势还在,各地藩王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也多的是,我们尚有的选。若真等到日后一退再退,就只能为人鱼肉了。所以父亲,您要早拿个决断出来。”
谢翼没有说话。
这个道理他也并不是不懂。只是此刻反倒进退都有顾忌,还得再看看。
这时候突然想起当年那个口口声声“万事都仰赖舅公”的十六岁少年,一身麻衣孝服,被他披上龙袍的那一刹那的发抖,想必也是装出来的吧?
那时候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可以选择的皇子王爷那么多,只是当时诸多候选人里,他看起来是最温顺听话的一个。那张孤戚戚又静默苍白的脸,真是太能迷惑人。
苻燚有一张很俊雅的脸。
这张俊雅的脸欺骗过很多人。
如今他不再掩藏,露出略有些扭曲的神色,皱起眉头,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在微光下与夜色模糊成一体,虽然一直盯着人看,但好在看不清,不至于叫人太难以接受。
贶雪晛尽量把嘴张到最大,嘴角水涎不断地顺着他的手流下来,有点难受,但他一直在忍耐。
苻燚一只大手扶着他的后脑勺。
不行了,嘴巴快要不听使唤了。
他直起身,有些茫然地换气。
这时候大概有点难受,所以生出畏惧的情绪来,可他看了苻燚一眼,朦胧的黑里,看到苻燚枕着高枕,似乎在看他。
虽然看不清,可手能感受到握着的东西有多需要被安慰。
于是他便又低下头来继续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贶雪晛觉得太太太漫长。
外头一片寂静,神女宫坐落在山林之间,到了夜间,甚至有各种动物的叫声传来,狼的,猿猴的,狐狸的,听得很清楚。
然后他似乎听见了龙的咆哮。
他下意识想要躲闪开,可想到可能会脏了衣服被褥,于是终于是没有动。
这把苻燚都惊到了。几乎瞬间都想不顾伤口,起来亲亲他。
贶雪晛紧闭着嘴巴掀开帘子跳下榻来,那帐幔晃起来,外头的光都透进来了。苻燚看到他朝净房跑去。
自己躺在那里发了好久的呆,这一刻突然觉得爱贶雪晛爱得不行了,眼眶都红了。
皇帝的寝殿,净房比船上的更大。热水凉水都有,旁边还有个茶水间,点了熏香,开了半边窗。
此刻外头浓雾一片,又白又浓的大雾,大概是因为这里地气和暖,水汽又大,因此在夜间升腾起这满世界的浓雾来。有一群乌鸦似乎聚集在长廊的横梁上,乌漆漆的像是在盯着他看。
他在窗口看着那白雾缓了好一会。
他在这一刻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细微变化,像把自己吃出了一种细密的空虚,白雾扑到他脸颊上来,他才恢复了理智,去漱了口,喝了几口水,然后又倒了一杯,端去给苻燚。
可是帘子一掀开,发现苻燚竟比之前状态还要高涨!
贶雪晛一时愣住,见苻燚痴痴看他,他实在不能再来一回,只当作没看见,把苻燚扶起来。苻燚一边喝水一边用眼睛盯着他的嘴唇看。
贶雪晛的唇形很美,是他清冷的五官里,唯一比较柔和艳丽的地方。唇形呈花瓣状,此刻唇角似乎很红,像是快要裂开一点。
真可怜。
他可怜的心肝爱妻。
贶雪晛放下茶杯,重新躺到他身边。
苻燚终于开口,低声说:“等我好一点了,我好好伺候你。”
贶雪晛没回答。
苻燚:“要不,你上来,我躺着给你……”
贶雪晛:“闭嘴!”
他其实很少凶苻燚,现在也不是真凶,主要本来自己就有点难受,不想再听苻燚讲这些有的没的。听了自己更难受。
偏偏苻燚此刻爱意正浓,一直用额头轻轻蹭他的脸颊。贶雪晛又被蹭得茫然起来了,帘幔完全遮住了外头的光,他在黑暗里觉得自己正在被改变。
“你也不要对我太好了,我这人,畜生得很。”
贶雪晛一僵,听苻燚说:“你这样,我真怕日后会糟践你,我总有一堆你可能接受不了的想法,我……”他抵着他的肩膀,顿了一下,“可是你我是夫妻,至亲至密之人,我有什么想法,是不是都可以跟你提?”
贶雪晛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说这些是为什么。”
心机鬼,这时候就开始算计了!
苻燚一愣,轻笑一声,终于又图穷匕首见,道:“乖成这样,我看你就逼着我做畜生。”
他终于露出他的底色,贶雪晛其实早就知道,只是听他亲口说出来,不免还是有点畏惧。好像自己现在情意过盛,被苻燚看出了自己的底线。
早晚会昏天暗地,不知自己是谁。
嘴巴里的气味无论如何都无法散去,很难闻,但给他一种古怪的感受,烧着他的心。他这时候忽然想到一个大概可以治苻燚的办法。
于是他转身,往上一些,把苻燚的头揽在怀中。
苻燚终于安静下来了,听着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像是会说话。
他的怀中异常温暖。
苻燚真的想就这样永远不离开。
“明日从福华寺过,我们进去上个香吧。”苻燚忽然说。
他心中惶惶,幸福得像是触不到实处一样。这时候心里难受得很,于是一偏头,隔着贶雪晛的亵衫吃起来。
贶雪晛满脸通红,要挣扎,却牵到苻燚跟着抽了口气,吓得他也不敢动了。
伤势反倒被这个心机鬼完全利用起来了。
但他没有办法,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他,他只能微微将头撇开,不让苻燚一边吃一边变态地抬眼看他的神情。
这时候余光却瞥到旁边立着的铜镜,铜镜只照到这一角,苻燚已经急地把他的亵衫挑开了。
看起来自己像是喂一个被溺爱的孩子。
贶雪晛终于不堪折磨,睡过去了。
苻燚却一夜未眠,在那漆黑的夜里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然后尽量贴着贶雪晛的脸颊。
面无表情,眼神依赖。
想如何宰了那帮豺狼虎豹,想如何坐稳江山,笼络人心。
也想怎样才能回报贶雪晛万一。
天刚蒙蒙亮,贶雪晛就听见外头有了动静。
他一醒来,就听苻燚说:“起来吧,他们来好一会了。”
贶雪晛坐起来,垂着头,还在犯困。苻燚躺在那儿看着他笑。
他还好意思笑。
等他又缓了好一会,苻燚才对黎青他们说:“进来吧。”
黎青带着几个小内官进来了。
众人捧着铜盆巾帕等物依次进献。一开始他们都是主动上前去服侍的,如今却用不着他们了。他们看到皇帝规规矩矩坐在榻上,任由贶雪晛给他擦脸,擦手,漱口。
他们都是昨夜才第一次看到贶雪晛。
之前皇帝和他的事闹得这么沸沸扬扬,他们的深宫之内都有听说。宫里没有妃子没有皇后,就连太后也经常住在寺庙里,他们没事干,每日就是闲聊,不夸张的说,他们原来都以为贶雪晛是那种祸国妖孽。
他们的皇帝什么人他们还不知道啊,心里头除了权力什么都没有,疑心又重,多少美人费尽心思他也不看一眼,整天臭着个脸在那喂乌鸦!
宫里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在清泰宫当差是宫里最苦的差事,他们几乎都是这两年新来的,因为之前在皇帝身边当差的宫人据说都没什么好下场,换了好几批。
如今这条恶龙居然那么老实温顺地坐在床榻上,像个任由贶郎君打扮的娃娃。
他看贶郎君的眼神,真是温柔到他们都不好意思的程度!
众人都十分惊骇,比见了鬼还觉得诡异。
等给他都弄好,贶郎君才自己去净房洗漱更衣。
他一走,皇帝就立马变了脸,问:“外头闹哄哄的,谁来了?”
这一下熟悉的皇帝又回来了,黑袍金冠,因为面庞比离京的时候更瘦,那眼睛黑漆漆的似乎也更大了,不苟言笑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好可怕的双面暴君!
“回……回陛下,是步军都指挥使小谢大人。”
苻燚一勾手,他们立即躬身上去,搀扶着他起来。
贶雪晛听见是谢相的儿子,从净房探出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