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燚垂着眼想了想道:“明日相府应该会有很多人……得把福王也叫上。”
贶雪晛忍不住一笑,道:“西京的案子,他身涉其中,的确没有比他去更合适的了。”
只是这一夜苻燚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要开始了。”他对贶雪晛说。
贶雪晛往上一些,抚着他的头。苻燚没说话,只往他胸口靠了靠,在黑暗里睁着黑漆漆的眼睛。
这一刻他曾经在脑海里预想过无数遍,他和谢翼之间,注定会有一场你死我亡的恶战。只是如今他依靠的不再是枕头底下的鸾刀,而是温热的贶雪晛。
事情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第二日一大早,满城皆知谢相突发恶疾,谢家甚至夜叩宫门。
一时之间,朝堂文武百官,几乎全都去了相府问疾。谢家所在的洗花巷,一大早就被官员的车马堵得水泄不通。据说京中官员只有没资格去的,没有不想去的,上朝都没这么整齐!
但压轴的,自然还是皇帝。
一位相府家臣匆匆从人群里挤过去,禀告因父重病告假在家的谢跬:“陛下御驾出了天门了!”
谢跬挑眉,问:“走的天门?”
“是。”
“要的就是他大张旗鼓,也好叫如今城里的人知道,风是往哪里吹的!”
谢跬吩咐:“准备迎驾。”
“是。”
谢跬又问:“太皇太后多久能到?”
“已经在路上了。”
谢跬点头:“朝中大臣到了多少?”
“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基本都来了。”
“司徒昇他们也来了?”
“如今司徒大人正在草堂呢。”
谢跬整了整衣襟,道:“走吧,把我谢氏儿郎都叫上,去迎驾。”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御驾抵达谢府门前。
谢跬在前,领着一众谢氏老小在大门口迎驾,他们皆身着有谢氏梅花纹家徽的衣袍,浩浩荡荡站了一堆,其中有官身者就有数十人,一时之间,满城都在议论谢家权势之盛。
“不都说夜叩宫门是大罪么?谢家夜叩宫门,陛下不但不问罪,反而亲自去探病,可见万事都要仰仗谢相!”
“听说有个御史弹劾谢家夜叩宫门之罪,陛下都不予理会。”
“何止呢,据说陛下伤得也不轻,下车都是要人搀扶的,就这还在草堂里握着相爷的手,说了好久的话呢!”
“不都说西京刺杀案,牵涉到相爷么?”
“一看就是有人栽赃陷害,据说陛下握着相爷的手,再三保证,绝不相信奸人构陷!”
“就算是皇帝陛下,也知道如今我大周都靠相爷撑着啊。”
“所以说,不是相爷恋权,是我大周离不开相爷!只盼着老天有眼,相爷能快点好起来!”
“今日城中好多百姓,都自发去了福华寺和崇华寺为相爷祈福呢。”
贶雪晛身着便服,和王趵趵在京中莲花楼吃了地道的建台美食,隔着窗听了半天的八卦。
王趵趵吃着樱桃煎,忍不住感慨道:“早知道相爷美名在外,没想到名声好到这个程度!”
贶雪晛也有些心惊。
谢翼的名声是蛰伏多年经营起来的,他不止有权,还有美誉,这样的人要搞倒他,还真得下点功夫。
普通老百姓很难接触到真相,他们眼里的宰相就是为国为民的好官。但他们也并不是人人都亲眼所见,这说明谢家很懂如何操控舆论。
譬如今日皇帝问疾,此刻皇帝才回宫,有些细节便真真假假都传遍街头巷尾,显然是谢家蓄意散布。
他吩咐婴齐:“这个,这个,这个,叫老板统统来一份,打包。”
王趵趵说:“你还没吃腻啊。”
贶雪晛道:“带给他吃的。”
王趵趵:“……”
虽然论装,苻燚很擅长,可只怕今天去一趟相府,也把他恶心得不轻,寻常的东西估计是吃不下了。
果不其然,等他回到宫中,苻燚一见他就说:“西京的案子,我要比原本打算的多砍他一条胳膊。”
“砍他。”贶雪晛过去给他宽了外袍。
苻燚等他把外袍脱了,伸手说:“让我抱一会。”
贶雪晛抱上去:“累坏了吧?”
苻燚枕着他的肩膀道:“他一看就是在装。喝药的时候还故意失手滑落,药汁把我的袖子都洒湿了,要不是我自己也有伤,恐怕是这药,都得是我亲手喂给他。”
贶雪晛一想到这大狐狸和小狐狸执手相看泪眼,却又都知道对方心里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就觉得好笑:“太皇太后跟你说什么了么?”
苻燚道:“握着我的手哭了半天。说了一堆谢苻一家亲的话。她也就会说这些了。”
贶雪晛问:“确定他是装病?”
苻燚冷笑:“身体肯定比我强。”
宫内诸人垂着头,你偷偷看我,我偷偷看你。
老天爷,陛下这语气神态,简直就是在诉苦撒娇!
不敢相信这是他们认识的皇帝!
贶雪晛道:“辛苦你了,我在莲花楼给你买了吃的。”
婴齐便立即将食盒都拎上来。
贶雪晛扶着苻燚坐下,把食盒都打开。
“他既然装了,肯定一时半会不能好。只是他既然敢称病不出,刺杀案想必已经想好了对策。想多吃他一块肉,得往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砍。”
他说着擦了手,拿了一块咬春卷喂到苻燚嘴里。
苻燚张口吃了。
苻燚在谈论政事的时候眼神才是真的黑,冷冰冰的阴狠,以至于他那俊雅的相貌都带了一点阴森的邪气,他往椅背上一靠,慢悠悠地嚼着。
“水师那边负全责,他不敢保,也保不住,得使劲砍,但我看了一下,如今水师里头中下层官员几乎也都是他们新提上来的。一时要补新人,不一定能胜任,反而容易被架空。”
苻燚道:“所以不能一股脑全换成自己人。”
贶雪晛没想到他还没说到的话苻燚便接上了他的思路,心中有些惊,更是兴奋:“都统和指挥使换成自己人,中间的官位空出来几个,人为利往,无所不倾,这是人之本性,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
苻燚看着他。
贶雪晛道:“谢相夜叩宫门,是想稳住底下的人心。你今日去看他,也算示弱,他有没有放松警惕不好说,他底下人看到了,至少会松一口气。如果……”
苻燚道:“赵都统和谢家有姻亲。”
“!!”好快的脑子!
不愧是心机鬼。
贶雪晛更兴奋了,说:“如果叫人看到他连姻亲都保不住,他今日这一番筹谋,也算都白费了。这一点审讯的时候有大用!只是我们想得到,他肯定也想得到,赵都统的罪,得比他们预想的大,还得快准狠。”
苻燚问他:“还有呢?”
贶雪晛靠着他坐下,说:“能动的人不一定都要动。他们自己肯定大概也都知道会弃谁保谁,为安抚计,谢相或许还有许诺,内部早已经有安排。他们想保的,我们要攻克,他们舍出来的,如果我们不接呢?”
苻燚盯着他看了一会,轻轻一笑,却没有说话。
贶雪晛道:“还得公告天下,此番只追求首恶与直接涉案者,对于被裹挟的,能主动检举揭发的,可以戴罪立功的其他人等,朝廷都要给予嘉赏恩赦。谢翼要断臂求生,我们不仅要接过他斩下的手臂,更要让他从此流血不止。”
说完了,见苻燚笑盈盈地看着他。
“怎么了?”
他其实知道苻燚是怎么了。
好像性格那么不同的两个人,却能在某个瞬间,几乎同频。
是灵魂共振的快乐。
苻燚起身:“我们去御书房。今天有得忙,你得帮我。”
两人之间好像不只是情爱之间的亲密了,这时候突然有了同肩作战的快乐,身边有了支撑,以至于精神都振奋起来了。苻燚靠在榻上来念名字,黎青负责介绍解释,贶雪晛则把有关官员的名字都写在纸条上。以前在船上的时候,只是闲谈中给贶雪晛介绍过这些人,如今像画地图似的,将他们的名字,官职,背景,统统写在纸条上,分类汇总。
两人在书房呆了半天,苻燚好像情绪没有那么紧绷了,再也支撑不住,突然就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他的衣角。
贶雪晛叫黎青拿了被子过来,给他盖上。难得苻燚睡那么沉,竟然没醒。贶雪晛就坐在他旁边看如今关于刺杀案的各类案件资料,和那些官员做比对。
苻燚睡到半夜才醒,见贶雪晛披着袍子伏在案上,似乎也睡着了。面庞是对着他的,他静静地盯着那面庞看了半天。
时至如今,醒来看到这个人,依旧觉得像在做梦。
命运给他这样的神助恩赐。
直到贶雪晛自己睁开眼睛。
两人视线对上,贶雪晛笑了笑,眼神困倦,声音略哑,温柔地说:“你睡了好久。”
因为你在,我也不用再一直自己苦撑,深睡都不敢啊。
苻燚伸出手来,贶雪晛便握住了。
苻燚轻轻摩挲着他的虎口说:“如今谢翼病怏怏的,我又有伤在身,整个建台城都阴沉沉的,如果这时候能出一位风云人物,或许会成为建台城的一股新势力。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人选了。”
他看着贶雪晛,“许多人依旧怀疑你,认为你的功勋,都只是我为你塑的金身。贶雪晛,走到人前去吧,不应该只有我看见你的光芒。”
文韬武略,后者比前者更简单直接。
如今谢相称病,谢氏一派里属谢跬风头最盛。
那就先把他踩做垫脚石!
他坐起身,把贶雪晛拉过来。
贶雪晛跨坐在他腿上,小心地扶着他的身体。
苻燚道:“吾妻文武冠古今,当引弓射箭,猎一猎这建台城的豺狼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