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建台城在三月进入盛花期, 繁花如云似霞,满城盈巷。
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城内城外摩肩接踵, 车马络绎,四海之人皆汇聚于此,只为一睹这“天香之城”的盛景。
但今年的建台城, 却格外冷清。
刺杀案正式开始审理, 几乎街谈巷议都是关于刺杀案的最新进展。加上皇帝在宫中养伤,相爷又重病, 虽说二人都没有性命之虞,但到底又给三月的建台蒙上了一层阴影。
大家想热闹都不敢热闹, 最叫苦的莫过于京中商户, 原本这时节正是一年当中生意最兴隆的时候, 如今京城中弥漫着惴惴不安之气, 犹如乌云压顶。
最重要的是,许多人都分析,眼下这种形势只怕会一直持续下去。暴君当政,说不定以后会越来越糟。
就在这时候, 一道圣旨下来, 圣驾将于三月二十日, 如往年一样照常赴逐鹿围场春猎。随旨颁下的,还有一道晓谕万民的诏书,直言刺杀一案虽是大案要案,可与百姓无关,也不会波及无辜,望京中【各安其业,勿扰常序】。圣意更开恩典, 今年春猎特允百姓前往围场观礼,共睹盛事。【愿以弓马之盛气,重振京华气象】。
此诏书一出,阴沉沉的皇城立即喧闹起来!
苻氏有祖训,子孙须文武兼修,不可偏废。为固本守源,就定下了春蒐秋狝之制,年年循例而行。可要知道往年皇帝春蒐秋狝,早早就会有官兵清场布围,普通百姓就算想靠近都不能,有资格伴驾观礼的都是高官贵族。允许寻常百姓观礼,古往今来这还是头一次。
京中一时议论纷纷,害怕皇帝归害怕皇帝,谁还不想凑个热闹,这种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一定会再有的机会,能亲眼观看皇室春猎,能去的谁不想去。诏书共十三份,张贴于明月河十三座桥上,一时十三座桥人流如织,观者如堵。
一开始大家都还在讨论这诏书内容,可不到两日,众人议论的焦点就变了。
都在讨论这份诏书的字,说这字“笔法精绝,气韵天成”。
实在是极美极雅的字,不只民间在说,就连百官之中也在热议,不消三两天,全城皆知,那诏书居然出自那个大名鼎鼎的贶雪晛之手。
当初贶雪晛随驾归来,京中人便惊异于他形貌清美,人如其名,对他印象便大为改观,如今再看他写的诏书,那真是字如其人,这字仿佛也被赋予了和他本人一样的传奇色彩,一时城内竞相效仿临摹,竟成了一大风雅事!
谢跬把那字看了又看:“老百姓知道什么叫好字,无骨无势,毫无一点男子气概!”
他堂弟谢晖道:“天子宠臣,长得又美,字稍微过得去,就被人给捧起来了。大哥,如今眼下最重要的是春猎一事。陛下如今伤势未愈,弓都拉不开,想必无法参与围猎,那今年这金鹿,必得是大哥囊中之物。”
大周一朝,春猎有金鹿之争,所谓金鹿,就是从鹿苑挑选最健壮敏捷的雄鹿,鹿角涂以金粉,饲之以药酒,使其奔腾如流火。一开始金鹿之争不分身份高低,大家都可以围猎,大周历史上有许多人靠猎得金鹿得以加官进爵,平步青云。只不过从废帝登基以后,这金鹿便成了皇帝专享,废帝不善骑射,后期更是神智昏聩,有一年春猎,射得金鹿的一位低阶骑兵,竟被他恼羞成怒当场射杀。从此以后,群雄逐鹿变成了群雄帮着皇帝逐鹿。
这一情况到苻燚登基,依然没变,苻燚是个狩猎狂魔,每次狩猎都只管自己爽。
这金鹿自成了皇帝专享,某种意义上便成了权力的象征。
“是啊,大人,如今皇帝虽日日派人来相府问询,可关于赵都统的审讯却也片刻不松,听说昨日赵都统的三女婿也被抓了。如今底下的人心不安哪。如果大人在围猎中猎得金鹿,凯旋而归,必能大振我方士气!”
谢跬冷笑:“怎么,除了我,还有人垂涎金鹿之荣?”
谢晖说:“听说福王信誓旦旦,这两日一直在围场逐鹿苦练呢。”
谢跬道:“黄口小儿,他也配。”
他妹夫庄圩道:“听说陛下身边那个贶雪晛,功夫了得。他当初在御船上救驾,似乎箭术颇为精准。只是看他形貌,弱不禁风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人能把从前不近女色的小皇帝迷成这样,还是有点本事的。”
谢跬想起贶雪晛那张小脸,垂着眼轻笑一声:“那我倒想跟他比试比试。”
这样清冷洁净的郎君,骑马射箭是什么样子,他还真好奇。
看他十指如削葱根,握个笔也就罢了,别的,他也握不住了。
春风拂着清泰宫内殿的帷帐。
清泰宫内殿里,贶雪晛用双手握着,双手上下交接,还能剩下一截给他吃。
他的手细白,和本人一样属于极秀气的好看,寻常人都没他把指甲修得那么洁净齐整,整个手白净得像是带着香气,如今沾染了口涎,泛着水光。
榻旁铜镜映着他发红的脸,贶雪晛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脸这么小过。
好像征服了这等雄伟可怖之物,没有什么是他会惧怕的了。
谢跬和庄圩身为世家子弟,又负责京畿防务,既要参与狩猎,又肩负着现场安全的重任,今年陛下又许百姓观礼,围场又单独设置了观礼区,任务更重,从三月十六起,他就前往逐鹿围场,参与清场布防。
等到三月二十这一日,他们便率兵立在围场大门外,等待御驾到来。
可是皇帝还没来,却先来了文武百官及其家眷亲属,朱轮华盖连成一片,几乎将围场周围的空地全部停满,后来者就只能停到山林里。到最后围场内的观礼区都已经挤不下了,后来的普通百姓便全只能守在道路两侧。为安全起见,他们不得不又派了数百兵士以长矛头尾相连,挡住周遭的人群。
可能这次更为拥挤的缘故,谢跬觉得今日的声势甚至远超过皇帝带贶雪晛回京那日。
好像只要这两人合,体出现,就会让民众趋之若鹜。大周一朝对男风的接受度很高,他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高成这样,实在有些荒唐诡异。
除了几个御史大夫上谏过以外,似乎其他人都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人天然会对一个声名狼藉的暴君降低要求。他这时候想到他父亲,因为声名而平步青云,却又似乎被声名架在云端,这种事如果发生在他父亲身上,不敢想会被指责成什么样。
谢晖任侍卫步军司下属训练官,这是他头一次执行公务,骑着马威风凛凛地绕了好几圈,这时候才下马到他身边,兴奋地说:“今日来的人可真多啊。”
庄圩说:“我看司徒清也来了。”
司徒清是去年的新科状元,也是副枢密使司徒昇的独子。他如今和谢家三郎一样都在翰林院,名声却盖过三郎一头。这人孤高,虽是世家子弟,但从不与他们来往,看到他,谢跬才发现翰林院年轻一辈的似乎也都到了。
他们穿了官服,单独站成一排,身边站着的那一大群,便是这一次得以入选陪猎的京中世家贵族子弟。他们多十几二十的年纪,大周朝堂几乎全都是贵族子弟的天下,这些也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
这阵仗,的确比他们预想的要更大。
皇帝架子很大,直到巳时三刻,御驾才姗姗来迟。
谢跬和庄圩率领众将士躬身相迎,却见殿前司都指挥使李定率领几个黑甲卫,簇拥着一个绿袍郎君驰马而来。马蹄溅起春泥,那袭绿袍被围场上的大风吹荡而起,袍角猎猎翻飞,在肃杀的黑甲卫队中如碧波破浪。直至驰马到他跟前,他们也并未停留,只是那马上的俊俏郎君认出他来,抓着缰绳微微点头致意,清亮的目光便掠过他们,驶入围场之中去了。
翻飞的袍角摇曳生姿,实在是美到让人惊异。
和回京当日那个骑马随御车满行的贶雪晛相比,今日的他似乎更为轻盈利落,飘然若飞,形貌之美,更胜从前,如此纵马疾驰,倒生出几分气势来。
围场之内瞬间躁动了起来,谢跬听见有人喊:“是贶郎君!”
“是贶雪晛,是贶雪晛!”
这个声震建台的名字,一传十十传百,贶雪晛他们才刚驰马驶入围场入口处的大帐之间,骚动便从大门处一直传向远处,别管观礼的百姓也好,达官贵人也好,男女老少,几乎全都朝他看了过去。
随即御车在金甲卫的护送下缓缓而至,他还在回头望围场里躁动的人群,庄圩提醒他,他才想起跪地相迎。
御车在他们跟前停下来,黎青掀开车帘,皇帝金冠玄袍,面色竟比之前白皙润泽许多,那双眼睛在日光底下更黑,笑盈盈地问他说:“相爷可好些了?”
他忙道:“回陛下,已经好多了。”
皇帝伤势有所好转,他父亲的病自然要好得更快。毕竟装病是一时的,这时候谁好得快反而更占声势。若不是对射猎不感兴趣,他父亲今日想必也是会过来的。
苻燚轻笑一声,黎青便放下帘子,御车从上千兵马中穿行而过,御车周围的金甲卫在日光下金灿灿一片,更不用提他们手里举着的皇家的日月星纹旗帜,引得围场四周的民众都欢呼起来。
倒是第一次见苻燚受到民众这样的欢呼。
看来能来观礼,大家都很兴奋。
一切似乎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但,今日这里所有人都会见证他为谢氏猎得的荣光。
此刻金色大帐外头,福王和王趵趵他们正在射箭热身。
谢跬和庄圩、谢晖等人迎风走过去,这一路如入无人之境,谢跬手握刀把走在中间,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最后在福王身边站定。
今日敢和他争金鹿的,估计也就这位嚣张跋扈的小王爷了。
看他一身锦绣,挂金缀玉,眉间还贴着女子会贴的鱼媚子,毫无男儿风姿,或许和他皇兄一样也好男子,只怕还是伏在人身下那种。
他身为谢翼嫡子,他小时候,谢翼还隐居在山林之中,他虽出身建台谢氏这样的名门望族,但和双亲一直都在山林中长大,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建台城里。谢翼对他要求极其严格,十五岁,他和大部分建台城的世家子弟一样,进入皇城做金甲卫。当时废帝在位,他因性情刚直得罪了废帝,太皇太后求情,他入了侍卫步军司,从无名小卒做起,如今身为步兵指挥使,自恃和京中世家子弟不同。
围场风大,小王爷连耙子都射不中,每次射出,居然还有一帮京中贵族子弟为他拍手叫好。
他轻笑一声,被福王听见。福王扭头看他,道:“听闻小谢大人箭术了得,要不要试试?”
谢跬有心在正式围猎之前灭一下这位小王爷的锐气,伸手接过弓箭,拉了拉。
好软的弓箭。
他伸手,旁边负责背着箭筒的王趵趵立即呈给他一支箭。
他搭箭一拉一松,也不甚认真,利箭便射中了箭靶,只是风大,稍微偏了一些,他蹙了下眉,紧接着便又射一箭,这一下直中靶心。
庄圩轻笑了一声,伸手鼓掌。
围观的众人立即跟着拍手叫好,欢呼不绝。
谢跬迎着风,算是心头畅快了一些。
这时候一转身,看到一抹绿从金帐里出来,有人把他来的时候骑得那匹照夜白牵了过来,他似乎要去骑马。
他想起说贶雪晛箭术很好的传闻,便突然大声道:“听说贵人箭术十分精准,今日也要参与狩猎,不如来热热身。”
黎青此刻在殿中正给苻燚系斗篷,听见谢跬说话急忙探头往外看去。
贶雪晛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弓箭。
此刻那些贵族子弟全都默不作声,盯着他们俩看。
日光照在贶雪晛的脸上,愈发显得他皮肤清透白嫩,今日狩猎,他穿得并不如回京之日那般华贵,头上只插了个碧玉簪,清雅如阴翳处新开的花,青梗白花,好像日头晒一晒就要蔫掉了。
福王看了王趵趵一眼。
王趵趵轻轻地挑了下眉。
此刻风大,劲风一吹,贶雪晛身上春袍贴着细腰,真是盈盈一握,看起来实在瘦弱。
谢跬看他拉弓姿势,就知道他应该擅长射箭,只是风大,他善意提醒说:“可以先射一箭,找找感觉。”
他对贶雪晛没有什么恶意,他最近倒是常想到他。只觉得这样一个皎洁的美男子,和苻燚那样的阴险狡诈之辈,实在是两类人。既是被皇帝抓回来的,想必也是被迫,何况细胳膊细腿,生得又惹人怜爱。他也并非小看贶雪晛。他的箭术在军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并非因为他出身谢氏,众人才捧他的场,这种大风天气,就算高手也得多射几次找找风向手感。
谢跬道:“贵人要戴扳指么?仔细手疼。”
话音刚落,贶雪晛手中的箭已经射出去,“啪”地一声,直接把他刚射在靶心的一支箭给射劈了叉。
只可惜他好久没射箭了,弓箭又软,力道欠缺些,箭颤了一下,终究掉在了地上。
贶雪晛并不知道刚才那些箭都是谁射的,只对自己有些不太满意,轻轻地说:“手生了。”
他声音很动人,轻轻的又很干脆。
他把弓箭还给谢跬,问王趵趵:“要不要去骑马溜一圈?”
福王笑着说:“小王愿意陪贵人同去。”
众人都已经呆住,看着王趵趵和福王跟着贶雪晛走去。
谢跬的脸红了又白,看着那掉在地上的箭,又扭头去看贶雪晛,周围的这些世家子弟已经开始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了。
有些人甚至眼珠子都要黏在贶雪晛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