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勾结匪类侵吞国帑这样的大罪也就仅次于刺杀案了。如果两个案子都由三司勘审署来审,只怕谢翼顾头不顾尾,口子越撕越大,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贶雪晛说:“这审理权,咱们守不住吧?”
苻燚摇摇头。
谢翼不顾一切肯定也是要把漕运案子的控制权揽到自己手里的。这案子一旦到他手里,说不定这么好的机会就只能白白看它溜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苻燚立即吩咐黎青:“快叫李定过来。”
谢翼乘着一顶黑色轿子在清泰宫外停下。黎青带了两个红袍内官快步走下阶梯,往清泰宫大门口去迎。
不一会黎青亲自引着谢翼走进正殿。
正殿垂着竹帘,竹帘有半人高,正好可以遮住上半身。贶雪晛先是看到他脚上穿的方履,然后是一身灰黑色布袍,那袍角梅花纹几乎纹丝不动。随即黎青掀开竹帘,谢翼踏步进来。
他微微扭头,这下彻底看清了谢翼的形貌,心中微微一愣。
髯面如玉,他倒是有些眼熟。
但他自进入建台城以后,谢翼一直称病不出,他要是见过此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此时谢翼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扭头朝他看过来。
殿内点了灯火,通明一片,那金色的烛光映照在贶雪晛脸上,谢翼目光几乎停滞在他脸上。
皇帝说:“舅公身体大好了?”
谢翼这才转头看向皇帝。
年轻的皇帝身着玄金色龙袍,披散着头发,竟端坐未动,仅以目光注视着他。
谢翼垂下眼,随即撩起衣袍前摆。
苻燚这才起身,虚扶住他:“舅公不必多礼。”
“赖陛下洪福,臣已经大安。”谢翼说着目光又看向贶雪晛。
苻燚道:“雪晛,见过舅公。”
贶雪晛作揖:“相爷安。”
“久闻贶郎君大名,今日终于得见。”谢翼盯着贶雪晛看了又看。
苻燚道:“舅公来的正巧,我刚收到三司勘审署的最新奏报,舅公要不要看看?”
他说着便把奏报递给他。
谢翼低头看了,道:“臣正是为此而来。三司勘审署眼下主理行刺案,已力有不逮。漕运旧案盘根错节,臣请旨,将此案移交政事堂,由臣亲自督办。”
他说的话虽然很客气,语气却并无请求的意思,显然对漕运的案子势在必得,不肯做出一点让步。
说完直直看向苻燚,却听苻燚道:“如果舅公身体撑得住,自然是最好了。”
谢翼愣了一下。
这位年轻的皇帝看起来面貌都变了,似乎更为从容成熟。他这样逮着机会就死咬住不放的狡诈之徒,竟如此轻易就应允了?
其中必有缘故。
苻燚道:“不过我刚刚已经命李定亲自带人去了赵府捉拿赵文义一干人等,他们这会估计已经出宫了。”
谢翼的神色一凛。
苻燚道:“不过等人都抓起来以后,立即交给舅公处置。舅公看把他们押到哪里,怎么审,一切都由舅公说了算。”
谢翼站直了身体,盯着苻燚看了一会,道:“那臣即刻就去处理。”
苻燚道:“舅公当心身体,万事都要仰赖舅公呢。”
谢翼往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此刻的皇帝气势锋锐,已经收敛不住他的锋芒。
这时候他的目光又移到贶雪晛的脸上。
贶雪晛还在垂眼沉思,他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贶郎君看起来这么眼熟了。
他一下子想起,就在近二十年之前,梨华行宫大火,他和当时在崇华寺修行的太皇太后赶到梨华行宫,刚在大门口下了车,便有一个青袍内官抱着年幼的苻燚跪倒在他们跟前。
当时情况混乱,太皇太后身为太后,自有庇护皇子安危的责任,他们将苻燚留下,随即他便进到行宫之内去组织人救火。在他去往宫内之前,看到那救了皇子的小内官被人围着,冻得瑟瑟发抖,太后命人给他披上了一件红斗篷。
他当时匆匆一瞥,隔着嘈杂的人群,当下就感慨,那小内官真是秀丽齐整的好相貌。
只是听说后来那小内官不知所踪,无人领功。
如今看,这个贶雪晛竟和那小内官有几分像。
只是那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眼前的这个年轻美貌的郎君,自然不会是当年那个救了苻燚的内官,只是这眉眼间的几分相似,依旧叫他心中一动,倒后背一阵发凉。
此刻夜色已暗,谢翼上了轿子,立即吩咐:“快走。”
轿夫慌忙抬起轿子往东辰门去,才走了没一丈远,忽听谢翼催促:“再快点!”
苻燚和贶雪晛站在清泰宫外,看着谢翼的轿子在宫内穿行,宫廷过大,那轿子前仆从举着的灯笼又过小,仅有的那一点微光,随着距离越来越远,也像是逐渐被黑暗吞没了似的。
才被卸职没多久的李徽带着大批禁卫骑着高头大马直奔城西西华门外的赵家。
都说皇宫以东是世家贵族和皇亲国戚聚集地,而皇宫以西的星罗湖附近,则是士大夫聚集区。这里远离闹市,一到了晚上便格外寂静,此刻火把通明,大批禁卫叫嚷着停在赵府门口,惊得周围的人家纷纷出来观望。
等到谢翼带人赶到的时候,赵家所在的巷子里早已经围满了人。赵家对门的户部张侍郎只穿着中衣披了件外袍,被家仆搀着,手指都在发抖道:“相爷,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谢翼没有说话,沉着脸快步走入赵府,身边人立即高喊道:“相爷到!”
谢翼一进去就看到满院子的火把,此刻赵家女眷都躲在廊下竹帘后面瑟瑟发抖,而府中上下几十口男丁几乎全都在院子中间跪着,赵文义居然已经被上了枷锁!
不消一夜,全城皆知,赵文义父子涉嫌勾结匪类,监守自盗,被皇帝派人连夜缉拿,久病在家的谢相亲自将他们羁押起来。
谢翼一直忙到夜半时分,这才往相府赶。
此刻万籁俱寂,街上都没有一个人了。他回到府里,看到谢跬在草堂外踱步。
“父亲。”
谢翼在管家的搀扶下在廊下坐下。
其实历来权力之争,计谋并不是最重要的,归根到底还是他们谢氏这几年被皇帝钻了空子,不再有说一不二的权势。
他想他对苻燚也算有两次再造之恩。只可惜对方生来是龙,不愿意成为他们谢氏的傀儡。而他幼年曾饱受家族被章氏打压的苦,年轻时候便立志要做人上人。
谢跬说的没错,如果要冒险,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想起那个有些面熟的贶雪晛,这一切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把苻燚扶持上皇位,既然当初进了一步,越过忠臣那条线,就没有了退路。如今要么再把苻燚从龙椅上拉下去,要么就死在他手里。
谢跬在他身边坐下:“父亲如果有了决断,我们也得快,不如我们就以宫内有人造反为由,直接攻入大内,趁乱杀了皇帝!”
谢翼道:“如今的皇城司和閣门司都是他的人,你和庄圩就算能进城,也未必能攻进宫门。一旦久攻不入,失了先机,天下哗然,我们谢氏多年的苦心经营不就全都功亏一篑?如今全城的眼睛都盯着皇帝,我们谢氏是忠臣,怎么能反?”
谢跬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今日皇帝带着贶雪晛去东西两市走了一遭,外头都在夸呢。要等他名声都起来,我们更是师出无名了。”
谢翼沉思了一会:“得先乱起来。”
第二日一早,皇帝就下旨说,漕运案全权交给政事堂主办。随即便有大臣上奏说谢家和赵家有姻亲关系,谢翼应该避嫌等语。
谢翼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应该避嫌,但事已至此,把漕运案控制住才是重中之重,为今之计,也只能抓大放小。
皇帝一派士气已起,一鼓作气的道理他们自然也懂,没有停下来的理由。接下来数日,因为刺杀案空出来的位置都被皇帝的人替换上,皇帝这次回京带回来的人,有许多都被安插进步军司和马军司。而谢家门口,日日都有一堆人求见。
虽然刺杀案的结果大致如谢相所说的那样,可是罪名大小和处理侧重却和大家想的不一样。
为什么他只是平调,而我却被降职?
为什么他家只是降职,我家却被革职?
更不用提那些丢了性命被抄家流放的人了。
情势一旦乱起来,人心浮动,没有实质利益的抚慰已经不起作用。而三月底的殿试,两方的博弈,更是让皇帝出尽风头。
眼瞅着双方较量要到高潮,就在殿试结束第二日,谢相再度病倒。
这一次谢家倒是没有派人来传,只是他这次是当众突然晕倒的,闹得朝野皆知。
苻燚道:“我去看看。”
贶雪晛吩咐黎青:“去备车。”
苻燚如今意气风发,道:“既然做样子,那就做足全套。去备马。”
皇帝此刻也就刚能骑马而已,听闻相爷病倒,御车都没坐,只带了三两个宫人侍卫,趁夜骑马奔至相府探望,还真是个体恤贤相的君王。
上次谢翼称病,皇帝也有来看望。阵仗很大,人尽皆知,他身体虚弱,走路都需要人搀扶。这次简装轻骑而来,已是意气风发。谢跬在前头引路,百官听闻御驾到来,全都聚集在草堂之外跪迎。夜幕时分,京城上空常有乌鸦乱飞,皇帝在谢家人的簇拥下从百官之中穿越而过,皇帝还未进到草堂之内,便有数只乌鸦扑棱棱落在草堂屋顶之上,盯着众人。
夜幕低垂,众人跪在地上,心中惴惴不安。他们多是谢氏一党,这次和上次不同,谢相并没有提前告知,看起来竟像是真病。
而皇帝带着他的乌鸦趁夜而至,年轻锐气的皇帝宛如地府里来的阎王,要取的或许不只是谢相一人的性命。
夜风呜咽,今日天气极差,入夜又见黑云压城,不一会几乎连星月都看不见了。相府花园花木浓郁,此刻更是漆黑一片。
苻燚进入到草堂之中,见谢翼被身边人扶起来,倒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病衰。
苻燚忙道:“相爷不必多礼。”
他在榻上坐下,伸手握住谢翼的手,道:“朕听闻相爷病了,真是心急如焚。”
谢翼望着烛光下的皇帝。此刻有风吹来,吹动堂内的火焰,皇帝那张俊美白皙的脸便在那晃动的光影里宛如神鬼。
这个心机狡诈的小皇帝,真是比他更会演戏,如今意气风发,竟像是压不住了。
谢跬等诸多谢氏儿郎都垂手在皇帝身后立成一排,黑压压一片,似乎群拥而起,便能将这位年轻皇帝杀死在这草堂之内,也似乎这满堂儿郎,也都会成为明日之鬼。
大风卷进草堂里来,谢翼叫众人都退到堂外,自己握着苻燚的手,轻声道:“臣当初力排众议,将龙袍披在陛下身上,陛下当时瑟瑟发抖,说这龙袍加身,犹如火烤,万事唯有依靠臣。想来此景如在昨日,但如今陛下既已长成,大概忘了初披上龙袍之时的火烤之心了吧?”
他话音刚落,堂外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与甲胄撞击声!
在旁的婴齐等人骤然拔出身上宝刀,惊得堂外百官惊叫连连。随即只见一名背上插着赤翎急报的信使举着灯笼一路高喊道:“急报,急报,海州急报,临海王起兵造反,已攻陷海州州治及武库!叛军汇聚,正一路往南而来!”
苻燚一惊,才刚回身,就被谢翼一把抓住手腕捞过来。
苻燚乌漆漆的眸子盯着谢翼,脸上再无半分笑意。
谢翼面无表情,只道:“陛下将这身龙袍穿好了,莫要被人脱了,披在他人身上。”
说完一松手,人就虚弱地躺到了榻上。
苻燚起身,垂着凤眼看着微光里的谢翼,那瞳孔都微微散开,黑漆漆几乎看不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