贶雪晛跟他讲他猎虎的过程,说猛虎临死挣扎之时,才是生死一瞬。
他人给披上的龙袍,也有可能会被他人脱下。这身龙袍,他这次要自己穿上。
他走出草堂,大风卷起他的玄金龙袍,那张脸隐在黑夜之中,唯有衣袍上的金龙被灯笼照亮,金灿灿一片。
他朗声道:“相爷重病,不能理政。命九门钟鼓齐鸣,宣六部堂官及机要重臣即刻入清泰宫议政!”
他话音一落,屋顶乌鸦也像有了灵性,呼啦啦一下全都飞起来了。
第65章
“咚!”
“咚!”
“咚!”
建台城四周的鼓声忽然响起来, 鼓声从城墙门楼
往黑夜笼罩的城中汇聚而来,直涌入皇宫大内之中。
贶雪晛赤着脚从内殿跑出来,大风迎面扑来, 吹得他身上衣袍簌簌翻飞。
黎青等一众内官在他身边站定,众人一片惊惶,望向京城四周方向, 那鼓声在风中回响, 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传过来的。
这时候忽然见有禁卫骑马奔驰过前方宫道,在清泰宫外头停下来。
能在宫内骑马疾驰, 可见事情紧急。
那人从马上翻身而下,一路穿门过院, 奔跑到贶雪晛跟前。
“回禀贵人, 京中收到急报, 临海王起兵叛乱!”
“皇帝人呢?!”
那禁卫道:“陛下已经在回宫的路上, 遣人先来禀报贵人一声,如今九门钟鼓已响,文武百官即将进宫议事,陛下让贵人做好准备。”
大风卷着落花满城飘飞, 东辰门外更是落花成雪, 堆叠飞舞。苻燚骑着马带着婴齐他们行至东辰门外, 早有李定等人在此迎接。苻燚抓着缰绳道:“等会文武百官进宫,不许任何人带刀剑进去,所有仆从都要看管起来,不许随意走动。你和李徽亲自带人巡防各个宫门,从今日起,在宫门轮值的一律都换成你能信赖的人。”
李定神色未定,说:“臣听说临海王谋反了。”
“还未知真假, 如今朕之性命都交给你了。”
李定跪地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苻燚回头看了一眼,见已经有官员的车马疾驰而来,于是骑马进入东辰门。他才进去,李定便命人将东辰门关了起来,那背后大风戛然而止,只地上残花成片贴着地面飞舞。他捂着胸口微微喘息,婴齐紧张地喊道:“陛下没事吧?”
苻燚摇摇头,继续骑马往里走,只见前头有人骑马而来,是贶雪晛。
他穿着一件杏黄色的宽袖大袍,衣袍翻飞,恍若那繁花簇拥间骑马而来的仙人。
他骑马迎上,贶雪晛掉转过头来,急问道:“你身体撑得住么?”
苻燚点头,和他一起骑马往里走。
苻燚往他腰间看了一眼,发现他腰间别着那把通身雪白的宝剑,心下奇异地安稳了许多,一边走一边说:“谢翼这人老谋深算,没想到今日也会铤而走险。”
贶雪晛迎风问道:“他和临海王有勾结?”
“当初临海王差点继承大位,我登基以后,谢翼杀了代宗子嗣,却把临海王留下,还封他到富庶的海州,原来都是为了今日。”苻燚迎着宫道的冷风感慨,“真是一招大棋。”
当初代宗暴毙,来不及设立太子,当时有望登上帝位的自然是代宗子嗣。他们所有兄弟当中,代宗生育能力最强,子嗣最多,且大部分都已经成年。但谢翼既然毒杀了代宗,自然不可能让代宗的儿子登上帝位。因此在灵堂之上发动政变,为他龙袍加身。
当时除了他和代宗子嗣,最有望登上帝位的就是临海王苻焌。苻焌是宪宗同胞兄弟,也是他亲叔叔,军功卓然。他登基以后,他这位皇叔只被解了兵权,被封到海州,为临海王。
苻焌到了海州也一直不安分,屡屡生事,他这次巡游大周,有一个原因就是要敲打各地的藩王,还曾专门到过海州,搜罗了许多苻焌的罪证,为以后削藩做准备。其中有一条罪名就是临海王以好骑射的名义,隔三差五便会在府中举办比武大会,私养上百能人异士,有私蓄甲兵之嫌。
看起来很像是学在寺庙里蓄养私兵的代宗。
没想到如今他还真跟着起兵造反的代宗学了。
他在这时候造反,显然不可能是偶然。谢翼在草堂中的一番话,几乎算是半挑明了说给苻燚听。
“他这是要里应外合,混淆视听。”贶雪晛神色严肃,“只是不知道哪个才是谢翼真正的目的。”
可能是借着外头起事来掩护他在京中的计划,也可能是要用京中的乱局来给临海王增加筹码。
此刻从东辰门到清泰宫被宫人们点亮了一条宫道,蜿蜒如火龙。夜风甚大,吹得甬道上也是繁花漫天。文武百官先在东辰门外聚集,车马居左,马夫仆从居右,全都被金甲卫约束管制起来。随即东辰门大门开启,众官员依次登记入宫门,有些谢氏一派的大臣,看到这阵仗,以为其中有诈,竟吓得双腿发软倒地不起。
就在百官都在清泰宫正殿聚集到一起的时候,又有几份海州当地和周边官员呈上来的急报到了。
临海王真的反了。
他以“比武大会”为名,邀请海州主要官员赴宴,于席间伏杀了海州刺史张谦和都尉赵勇,随即血洗官署,强开武库。在攻占了官署和武库以后,又开监纵囚,散帛募兵,一夜之间,嚣聚两千兵马。
两千人在古代叛军之中已经是比较大的起始规模了,最重要的是,他们车马齐备,武器充足,贶雪晛看逃出来的海州司马张维写的详细奏报,【贼人尽夺铠七百副、弩四百张、刀枪无算】。
御书房内一片嘈杂。
“从海州往南,便是漳州了。”
“漳州有三千朝廷驻军靖海军,他们不可能过得去!”
贶雪晛看了一眼地图。
如果漳州有朝廷驻军,他们不应该绕行往东走更合理么?
贶雪晛心中一动,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果然天才刚亮,漳州的奏报就呈报上来了。
漳州都尉张允,率其麾下三千州兵,焚毁营寨,已全数叛投临海王。
但此刻对苻燚来说,派谁去镇压才是最大的难题。
若调外地驻军,离得近的几乎都是谢氏一派的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趁机倒戈,一旦派去的将领靠不住,那就相当于给对方送兵马,更是涨了对方气势,一旦对方形成不可挡的气势,那就彻底起势了!
西京的驻军有数万人,也最可信,但是距离太远,鞭长莫及。
京中可用将才更少,如果把李徽这样的心腹大将派出去,又怕京中突发变故。
朝中大臣各执一词,吵个没完。
最后苻燚决定派李定带殿前司两千精兵做先锋军,北上抢占漳州以南的险要关隘永平与永定两镇,然后调遣了东部诸州兵马做主力,与李定部汇合,组成第一道防线。同时从更远的西京调可靠将领率兵东进,作为战略预备。
同时他又选择了司徒昇的弟弟司徒南做监军,参赞机务。
这算是最优解了,心腹大将定心固本,防守中枢,信得过的武将做先锋,稳定人心,建立行营,为大军开路,然后选择相对中立的将军做主帅,再以耳目掣肘。
贶雪晛看了再三,都觉得苻燚他们这个决定没问题。
只是谢氏这反击实在过于出人预料,这真是刀尖舔血之举,兵行险招,一时叫人难以应对。苻燚又要关注叛军局势,又要提防京中谢氏一干人等趁乱起事,一连两日未歇。
但叛军从漳州往东南来,靠着兵强马壮,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谢翼成于贤名,也困于贤名,苻燚则反过来,靠着暴君的名声起势,如今也被困于恶名,京中都开始人心惶惶。
有当初代宗皇帝起兵造反成功的先例,且不过是短短数年之前,京中人都说临海王苻焌军将出身,最擅长行兵打仗。相比较来说,苻燚登基不久,或许精于朝堂争斗,可真打起来,就未必是苻焌的对手了。
临海王那边显然也有造势之心,他们并未一路直接往建台而来,反而连克两座防备松懈的县城,并设伏重创了匆匆赶来的州府援军。霎时间叛军士气大振,有官员甚至因为“临海王善战”的威名而主动开城投降。
谢翼这个节骨点选的实在精妙,苻燚才刚开始起势,可用心腹不多,如今百官争论不休,各怀心思。
京中一连三日阴雨,一下子冷了下来,满城落花流水一片,将皇帝这一春的气焰一下子就浇下去了。
谢翼披着貂袍,在大门紧闭的相府里坐着看雨。
做这个决定之前,心中忐忑不安,可真走到这一步,心下却畅快了。
果然人在高位久了,拥有的太多,便容易畏头畏尾,就像猛虎居于笼中,没有了血腥气。如今被逼到绝境,破笼而出,才记起当年的自己是如何野心勃勃。
有乌鸦落在长廊上躲雨,管家看见,做势要驱赶,谢翼制止:“何必如此呢?不过几只鸟而已。”
他将手中食物碾碎了撒过去,那乌鸦过来吃食,他看到了心满意足,道:“都说这乌鸦有灵性,都听皇帝的,其实只要有鸟食给它们,它们才不管谁是主人。”
第六日李徽率先锋军到达永平,于叛军血战一日,退守到永定镇,而叛军的规模已达万人之多,有许多都是沿海无恶不作的匪盗。
若后方援军再不至,关口恐有失陷之危。一旦永定失守,京师以北,将再无险可守!
消息传到京城,事情便到了极其严峻的地步。
西京驻守的镇西将军周骁大军十万才刚启程,如果照现在这个速度,只怕敌军比他们还要先到京城。
等敌军兵临城下,和谢跬等人里应外合,困在皇城的皇帝便再无反击之力。
情势到了这个地步,谢氏党羽气焰更甚。朝内朝外许多中立派为求保命,都开始往谢氏一派倾斜。朝堂官员尚且如此,何况外头那些观望的地方官员和将士。
如果不是叛军打着苻燚是暴君的名号起兵,贶雪晛觉得苻燚可能早就杀一儆百了。
此刻人心浮动,谢翼把他们用的招数如今反过来用到他们身上。
贶雪晛把能用的人都看了一遍。
不是完全没有人顶上去了,但是,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又或者说,没有人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了。
只是苻燚肯定不同意。自己要去,只凭借在围场上猎虎猎鹿的好名声,也不能完全服众。
他要想服众,得从底层一点点打出成绩来。
但这种情况下,得有人为他坐镇才行。
苻燚就只昨日在书房眯了两个时辰,眼下乌青,眼中都是血丝,比当初在阆国的时候看到的样子还要可怕。
苻燚摩挲着写了几个将士名字的木牌,嘴唇都是干裂的。
贶雪晛捏去他脸颊上的一根碎发,苻燚便直接握住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放到膝盖上摩挲。
“他们最好都不要动。虽然谢氏在叛军攻入京城之前应该不会露出反叛之意,但京中必须要有几位心腹军将坐镇,防止谢跬等人突然发难。万一京城这边出事,你出事,外头倒戈只是瞬息之间。”贶雪晛看向苻燚:“让我去。”
苻燚看向他。
贶雪晛道:“我留在京中,最多出事的时候以一当百,做一武夫而已。既无军功,也无足够的威望,不如叫我出去闯一闯,于你于我,于今于后,都有大益!”
他看向苻燚:“行军打仗,前期的一场胜仗对士气太重要了,再拖下去,就只能靠周将军的龙凤军在京外与敌军血战了。且不说局势如何,天下一旦大乱,多少百姓跟着受苦。给我两千靠得住的兵,我能完成任务!”
他相信苻燚此刻是完全信任他的,他既然说出这个请求,就是心里有一定把握。
因此他直视着苻燚:“我现在还不能服众,得有个有身份的人压着,叫福王领兵坐镇,我做他先头兵。”
苻燚说:“没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