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下酒盏,李钦载认真地道:“此去千里,事关国祚,还请老丈人谨慎处事。”
“今年甘井庄种植番薯,所得共计七十余斤,老丈人此去岭南,带三十斤去,剩下的留在庄子里,由禁卫看管,粮种很重要,老丈人莫浪费了。”
滕王忍不住道:“慢着,本王为何听说今年所得番薯是八十余斤?贤婿这数目不对呀……”
李钦载肯定地道:“数目没错,那啥……收成之后,我与家小享用了几斤,老丈人不必在意这些细节。”
滕王深吸了口气,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生气,因为这等行径实在很符合这混账的性格,完全没有违和感。
“番薯此物得来不易,为了它,付出了很多人命,同时它也是兆万黎民生计之所倚,将来普及天下,于公,老丈人功德无量,名垂青史,于私,老丈人亦得天子重用,王脉振兴有望。”
滕王点点头,沉声道:“本王会小心处事,浪荡半生,毁誉一身,我也想为天子,为黎民真心做点事。”
深深地望向金乡,滕王笑了笑:“本王也想为后代子孙积点功德,百年以后,子孙祭拜我时,我也能坦然无愧地享用后人的香火。”
第822章 学堂鲶鱼
李钦载还是喜欢当初那个滕王。
那个稀里糊涂被自己敲诈得破产的滕王,那个带着自己玩斗鸡浑然忘我的滕王。
现在的滕王突然多了一些高尚伟岸的气质,李钦载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大约李钦载天生对高尚伟岸比较过敏吧,他总觉得人性中那些真正高尚伟大的东西,是默然无声,绝不会让外人发现的,一旦被人看到,难免有些矫情的成分。
与滕王的关系变成翁婿后,李钦载与他的相处就不大愉快了,尤其是,敲诈与被敲诈的关系颠倒过来,李钦载成了被敲诈的对象,实在有些气难平。
金乡嫁给李钦载做妾这件事,更是让李钦载和滕王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两人开始互相看不顺眼,这种关系在未来很长的时间内仍然不会改变。
翁婿对饮,气氛说不上融洽。
男人饮酒的状态很怪,一旦与自己对饮的人不对路数,酒量就会差了很多,几乎连平常酒量的一半都不到。
话不投机半句多,酒不投机半杯倒。
滕王醉得很快,几盏酒下肚就有点飘了,又喝了几盏,滕王索性原地醉倒,鼾声如雷。
李钦载没怎么饮酒,此刻倒是清醒得很,见滕王醉态可掬的样子,李钦载嫌弃地撇了撇嘴。
“小趴菜,下次喝酒去小孩那一桌。”李钦载不屑地道。
金乡瞪了他一眼,道:“你好意思说,还不快让下人将父王扶回房歇息。”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你爹究竟啥脾气,没人敬他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我家蹭酒喝呢。”
金乡幽幽地道:“妾身也是第一次见父王醉得如此快,以往跟那些名士雅客们饮酒,都是通宵达旦而不醉,兴致高昂之时击缶而歌,常以‘建安遗老’而自居,自谓世间仅余之雅骨……”
“今日父王与夫君饮酒,三两盏便大醉,想必是真的与夫君话不投机吧。”
李钦载讪讪一笑:“我若有个女儿被某个小痞子拐跑了,我也醉得特别快,不过我若醉了一定不会像你爹这么老实,说不定借着酒劲索性让女儿当寡妇了。”
金乡白了他一眼:“那你要多谢我父王的不杀之恩。”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难得起了个早,滕王要启程了,李钦载与金乡不得不将他送到村口。
滕王临走前站在村口打量着甘井庄的风景,见三面环山,庄子处在群山中间的洼地里,村外还有一条渭河流经。
怎么说呢,算不上穷乡僻壤,但也绝对说不上肥沃富饶,站在滕王这个局外人的角度看,甘井庄只能算是中庸之姿。
如果一定要把它拟人化的话,庄子就像一个大街上随便能遇到的卖葱大婶,壮实耐劳,孔武有力,干活是一把好手,但关了灯脱了衣裳,绝对勾不起男人的欲望。
当然,这样的比喻不一定贴切,但很符合滕王的性格,只有他这种流连花丛的老渣男才能情不自禁做出这样的比喻。
李钦载和金乡夫妻俩并肩站在村口,金乡满脸不舍地看着滕王。
滕王打量过甘井庄的风景后,又看了看眼前这对夫妻,神情闪过几分痛惜,那表情活像自己的女儿被卖到穷乡僻壤给傻子当婆娘一样。
长长叹了口气,滕王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马车离开。
李钦载目送滕王的车驾走远,这才皱眉道:“你爹刚才最后那个眼神啥意思?我为何感觉受到了侮辱?”
“夫君多虑了,父王想必是叮嘱咱们好好过日子呢。”金乡说着脸蛋儿突然一红,轻声道:“父王说,让妾身早日怀上你们李家的娃,夫君……”
李钦载荡漾地一笑:“夫人既然盛情相邀,为夫我定当豁命以赴,天色不早了,你我不如回房歇息吧……”
金乡羞极,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天色不早了,咱们不是刚起么?太阳都没出来呢,夫君还是先做正经事吧,学堂那么多弟子都等着夫君授业呢。”
……
提起小混账们就闹心,李钦载脾气和耐心都不算好,有时候恨不得亲自放一把火,把学堂烧个干净,一了百了。
走进学堂,还没进课室,却发现课室内鸦雀无声。
李钦载点点头。
这大概是最近几月唯一的可取之处了,自从来了武敏之这条鲶鱼后,课堂纪律真的是立竿见影,小混账们老实得跟鹌鹑似的,众人每次望向武敏之的眼神都充满了恐惧。
而武敏之却仍是一副笑眯眯人畜无害的样子,李钦载想破头也想不通,武敏之到底对这些小混账做了什么,以至于他们如此惧怕他。
印象里,他们对自己这个老师好像都没如此恐惧过。
然而武敏之也是个学渣,他并不常来上课,属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种,李钦载也从来不惩罚他,仿佛当他不存在似的,本来这个学生他也从未承认过。
不敢惩罚他是因为……李钦载觉得自己惹不起他。
谁也不知道把一个疯批惹毛了会有怎样的后果,滕王比较有发言权。
走进课室,武敏之果然坐在正中,逻辑很合理,有武敏之在的课室才会如此安静。
李钦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坦然接受了众混账的行礼。
站在讲台上,李钦载翻开书籍,正要讲课,突然听到李素节大声道:“先生引进新粮种,番薯丰收,亩产惊世,天下黎民皆受先生大恩,先生壮哉!”
说完众弟子再次起身,朝李钦载长揖一礼,齐声道:“先生壮哉!”
李钦载一愣,然后笑了笑:“不必如此隆重,天下黎民不过是多了一种粮食而已,我能发现它也是偶然之下,不值得歌功颂德。”
趁此机会教育弟子,李钦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里学到的东西,将它学以致用,用来改善民生与军事,方为人间正道。”
众人齐声道:“是,弟子受教。”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从你们清澈而愚蠢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你们所谓的‘受教’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第823章 不争功名
李钦载自己也曾是学生,他太清楚学生的德行了。
叛逆的学生其实不多,但有口无心的学生却不少,读书也好,说话也好,在老师面前往往涂了一层伪装。
这种伪装不见得是为了什么目的,他们大多数时候根本没目的,纯粹是将老师视为另一个阶级,从而产生的一种天生的戒意。
大唐的学生或许不一样,他们至少比前世那些像老油条一样的学生多了一些真挚,可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没有实质性改变,他们在面对李钦载时敬畏有之,亲密就谈不上了,没人敢。
李素节或许是例外,他的成绩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差的,难得的是,他的情商却是最高的,在李钦载面前说话很有分寸,既能与老师亲密谈笑,同时又不至于说太过分的话惹恼老师。
拿捏住这点分寸不容易,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郎,大约这些年深宫的勾心斗角也教会了他许多,为了活下去,掌握任何一门技能都不如提高自己的情商。
深宫险恶,情商才是他唯一能活命的技能,这种技能如果用在李钦载身上,自然会让人感到很舒服。毕竟所谓的“高情商”,其实本质上是一种高级的逢迎术,让每个与他相处的人如沐春风。
比如今日,别的学子什么都没说,李素节便率先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将李钦载的功绩拿出来大声宣扬。
对他来说,不过是多说一句话的事,换了虚荣心稍微强一点的老师,心情却能愉悦好几天,看李素节的眼神都会跟以往不一样。
这就叫“高情商”。
“李素节,晚上来我家吃饭,我家今晚宰了鸡,你和荞儿一人一只鸡腿。”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他当然不是偏心,更没有虚荣心,只是纯粹觉得李素节这孩子可怜,作为老师,多给可怜的学生一点关爱,很正常。
李素节喜滋滋地应了。
旁边的弟子们露出懊恼之色,反应慢了。有时候拍马屁就跟战场躲冷箭一样,出手慢了黄花菜都凉了。
马屁谁不会拍?区别在于谁更不要脸而已。
这一点上,李素节无疑比任何人都豁得出去,所以先生在学堂除了最宠荞儿之外,其次就是他了,几年前征百济灭倭国都带着他。
也有不甘心的,李显腾的一下站起来,刚要说点什么,被李钦载指着鼻子道:“秀儿,你坐下。迟来的马屁比草都贱,下次赶早。”
李显只好坐下。
翻开书页,李钦载正打算讲课,突然一顿,缓缓道:“今年的科考,天子已命我出算科题,为了避嫌,近期就不给你们授算学的学问了,讲课主要以物理为主。”
此话一出,课室内又是一片震惊。
李素节腾的一下又站了起来,李钦载又指着他道:“你坐下,没必要一拍再拍。”
又望向弟子们,李钦载笑道:“在座诸位大多是权贵出身,对科考想必也没什么在意的,我也不赞成你们去参加科考,一来你们的本事不济,考得一塌糊涂最后丢的还是我的脸……”
“二来,你们不为前程发愁,所以尽量给寒门子弟让一条道,让他们多一线登天的机会,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说着又望向课室内十几名国子监生,李钦载笑道:“你们可以考虑一下,若觉得今年自己的学问还过得去,自问能应付一下科考,下课后来跟我说,以国子监生的名义报考上去。”
国子监生的出身虽不至于贫寒,但跟权贵子弟没法比,最多只能算是中产阶级。
所以他们才是真正的“寒门”,李治和武后这些年推及的科考,主要就是给这些寒门子弟一线希望,李钦载当然明白李治的意思,他并不反对国子监生参加科考。
至于其余那些养尊处优的小混账就算了,平日里浪费粮食也就罢了,怎还能让他们浪费宝贵的名额?
一节课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李钦载收拾完书本,看着课室内众人茫然的眼神,暗暗叹了口气。
“清澈而愚蠢……”李钦载摇摇头。
十几名国子监生围了上来,他们都是要求参加科考的,当然,参加的是算科。
李钦载将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下,嘱咐他们好好将算学的知识从头到尾巩固几遍。
正要离开学堂,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跑来。
李钦载停下脚步,见二人跑得喘粗气,不由笑道:“莫急,我跑不了。”
宣城的胳膊被义阳拽着,似乎有点不情愿,义阳却很执拗地拽着不松手,从二人的神情来看,显然是义阳逼着宣城来的。
“先生,阿妹也想参加科考。”义阳大声道。
李钦载看了宣城一眼,宣城却只是低着头,没说话。
“让她自己说。”李钦载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