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适环视四周,发现该死的人都死了,这才招手叫来一名袍泽,道:“快马禀报老公爷,事已办妥。”
袍泽指了指马车里仍旧神情自若的老人,悄声问道:“杀不杀?”
曾适笑了:“这是个重要角色,是死是活等老公爷的吩咐。”
……
一个时辰后,从长安城方向徐徐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遍地尸首中停下,李勣慢慢走下马车,见满地的尸首和残肢,不由皱了皱眉,沉声道:“混账东西,办完了事也不知收拾一下,吓到路人怎么办?”
曾适迎了上来,憨厚地笑了笑:“老公爷息怒,小人这就收拾。”
李勣随意扫了一圈,见遍地死士尸首中,有一人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李勣愈发不满,抬腿便狠狠踹了曾适一脚。
“年纪大了,提不动刀了还是变得仁慈了?漏网之鱼都没发现,嗯?”
曾适顺着李勣的目光望去,不由愈发羞惭,几步上前,一刀便抹了那名死士的脖子,然后大声道:“兄弟们都仔细看看,不管死没死,全都补上几刀!”
第863章 相见即别离
都是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杀才,他们的心中不存在慈悲。
既然动了手,便要把事做绝,留下任何一个活口,都有可能给自己的未来埋下家破人亡的隐患。
数百名袍泽按曾适的吩咐,开始打扫战场,每次抬起一具尸首前,都狠狠地给尸首再戮几刀,确定尸首死透了,才将他们抬到路边的密林里。
地上的鲜血已渗入泥土中,他们又在路面上洒下细碎的尘土,掩盖地上的血迹,很快现场就被清理干净,不仔细看的话,根本没人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生死厮杀。
曾适率部忙活的同时,站立良久的李勣整了整衣冠,抬步走到马车前。
马车的帘子已掀开,里面的老人盘腿而坐,神情淡然,门下的死士全数被屠戮他也丝毫没感到愤怒和悲痛,他的表情仿佛一个纯粹围观者,一切与他无关。
李勣走到老人面前,朝他笑了笑,然后长揖一礼:“赵郡李氏的南祖家主,李政藻?”
马车里的老人这才捋须淡淡地道:“不错,正是老夫。英公李勣,久仰大名了。”
李勣爽朗一笑,道:“得知先生欲赴长安,老夫特在此迎候,失礼之处,还望莫怪。”
李政藻冷笑:“英公迎候之礼颇为隆重,老夫领教了。”
李勣呵呵笑道:“亲迎城外二十里,是为诸侯之礼,我李家虽不是千年门阀,但从来也不缺礼数。”
说着李勣后退了两步,笑道:“此处风景尚好,路旁已备好了酒菜,先生何妨下车移驾,你我共饮对酌?”
李政藻平静地点头:“好,盛情难却,老夫叨扰了。”
说完李政藻下了马车,两位老人便移步路旁一块空地,空地上铺了一块草席,两个蒲团和一张矮桌,桌上果然有酒有菜。
看着早已备好的酒菜,李政藻神情复杂,叹道:“老夫慢算了一步,英公不愧是智勇冠三军,料敌于先,佩服!”
李勣毫无得意之色,只是客气地伸手:“先生,请坐。”
二人相对跪坐,李勣主动端杯,朝李政藻敬了一杯酒。
李政藻一饮而尽,搁下酒盏,叹道:“你我两家的仇怨,怕是解不开了,子孙世代亦难消弭。”
李勣淡淡地道:“先生携百余死士,从赵郡祖宅远赴而来,所为何事?”
李政藻阴沉着脸没出声。
李勣这句话很犀利,他是在告诉李政藻,两家的仇怨不是从此刻而始,而是从李政藻带百余死士从祖宅出发的那一刻,便已经解不开了。
李政藻带百余死士来长安是来做什么的?
他是来杀李钦载的。
杀他李勣的孙儿,已是不共戴天之仇,李勣岂能坐视?
今日伏击截杀赵郡李氏死士的起因,便是如此了。
李政藻沉着脸道:“今日你杀我赵郡李氏百余人,英公可曾想过后果?”
李勣淡然道:“老夫既然决定动手,便想清楚了后果。不过,后果不一定如先生所想,可能会让你很失望。”
“为何?”
李勣扭头看了看长安城太极宫方向,若有深意地一笑,道:“先生可知,此时此刻,太极宫里正是一场鏖斗,你我的孙儿正在金殿内各自称量斤两。”
李政藻冷笑:“那又如何?无论他们谁胜谁负,今日你杀我赵郡李氏百人,你们李家便已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勣捋须大笑:“老夫领兵征战一生,岂是有勇无谋之辈?若无善后的把握,老夫焉敢率部伏击截杀?先生久未入长安,怕是已不知天下事矣。”
李政藻心头一沉。
虽然是敌人,但李政藻对李勣的威名却是一点也不敢怀疑。
李勣既然说出这句话,说明他真的有恃无恐,或许,赵郡李氏在这场争斗中疏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果然,李勣沉默半晌,突然道:“先生觉得,欲与赵郡李氏为敌的人,是我那孙儿李钦载?”
“不然呢?”
“令孙李游道威逼我孙儿,行贿不成转而威胁,意图操控朝廷科举,索要功名,他得罪的人难道是我孙儿?”
李政藻眼皮一跳,冷笑道:“所谓科举,不过是过场而已,天子登基以来,科举数次,哪一次取士不是皆取世家子弟,寒门所录者不过十之二三,我孙儿李游道要几个功名又何妨?又不是没给好处。”
李勣笑着摇头:“以前可以,现在不行。先生啊,朝中风向变了。”
李政藻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道:“英公何出此言?”
李勣叹道:“天子是有为之君,天下读书人众矣,功名官职岂能皆被世家所占?寒门子弟若无机会,对天下对皇权都不是好事,所以,这次科举,天子欲取者,大多为寒门出身。”
“令孙李游道在这种时候胆敢触天子逆鳞,试图左右操控科举,甚至敢对今科主考不惜杀马相挟,他却不知,我孙儿李钦载的态度,其实是天子的态度,李游道杀马威胁的不是我孙儿,而是天子。”
李政藻老脸顿时白了。
直到此刻,他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李勣朝他笑了笑,道:“令孙杀马已是大逆,而你,身为赵郡李氏南祖家主,竟敢带百余死士意图进都城刺杀我孙儿李钦载,你比令孙的胆子更大,你猜猜天子会是什么态度?”
李政藻心神俱裂,苍老的身躯不禁微微发颤。
诚如李勣所说,远在赵郡的他,已不知天下事,所以犯下今日的大错。
李政藻率死士来长安,是因为收到了李游道的书信,李钦载杀李游道府上部曲十三人,此仇不可不报。
从始至终,无论是李政藻还是李游道,都一直认为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想过此事竟已触犯了天子的皇权。
李勣几句话一解释,李政藻终于知道自己是何等的作死了。
这已不是个人的前程性命安危,而是祸及整个家族了。
见李政藻脸色剧变,李勣捋须淡定一笑,道:“所以说,老夫既然敢杀你赵郡李氏百余死士,便不会怕什么后果,真正要害怕后果的,是你们赵郡李氏,先生,可想清楚了?”
良久,李政藻艰难地开口:“太极宫,太极宫的朝会……”
李勣叹了口气,悠悠地道:“算算时辰,此刻朝会应已结束,你们赵郡李氏等候天子发落吧。”
说着李勣斟满了两杯酒,笑吟吟地端杯:“相见即是别离,老夫对先生甚为不舍,祝先生一路顺风,来,饮胜。”
李政藻手脚冰凉,面前的这杯酒仿佛重若千钧,怎么都端不起来。
李勣却不理会他,自顾端杯,一饮而尽。
搁下酒盏,李勣满足地叹息一声,然后站起身,对侍候一旁的曾适道:“传令,退!”
曾适抱拳领命,大手一挥,喝道:“退!”
数百袍泽如鬼魅般,从道路两旁瞬间消失,道路中间,尘土覆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如往常般平静荒芜。
李勣则在部曲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李政藻仍坐在矮桌旁,失魂落魄地木然呆坐。
第864章 谏言示警
跟李钦载相比,李勣的杀伐果断表现得更决绝,布局设伏也更从容,出手便是毫不留情的杀戮,除了李政藻,一个活口都没留。
杀百余死士的目的,一是为了警告赵郡李氏,二是为了除掉隐患,让这百余杀人凶手在未进长安城以前便饮恨归西,给孙儿李钦载消弭一场人生大劫。
更甚者,杀了百余死士后,李勣还能坐下来与李政藻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最后客气地与李政藻告别,潇洒离去。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尤其是干了一辈子杀人活计的名将,无论算计还是气势,李钦载都没法跟爷爷比。
人生的成就确实需要岁月的沉淀积累,没活到这把年纪,终究看起来还是差了一点火候。
李勣离开了,刚才激烈厮杀的大道上,只剩李政藻和一辆马车。
战场已被打扫干净,百余死士的尸首被李家部曲收拾后,在附近的山坡上挖坑全埋了,有头有尾,善始善终,一群有理想有身手有礼貌的高素质杀才。
可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李政藻呆立许久,突然弯腰忍不住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近八旬的老人,吐得像刚喝了两斤烧刀子的无助醉汉。
吐过之后,李政藻眉头紧锁,抬袖擦了擦嘴角,眼睛望向长安城方向。
今日李勣已经将整件事的利弊剖析得非常清晰了,李政藻心头愈发沉重,他现在知道,赵郡李氏这次惹错了人。
李游道以为只是招惹李钦载,没想到其实他招惹的是当今天子。
这还怎么斗?
算算时辰,今日的朝会已经结束,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
作为一个庞大家族的家主,李政藻此刻仍在衡量利弊。
良久,李政藻咬了咬牙,转身艰难地攀上马车,养尊处优的他,在没人服侍的情况下,也只能亲自驾车,马车在原地掉了个头儿,从来路返回。
……
太极宫,安仁殿。
李治坐没坐相,一条腿盘蜷,一条腿支棱,像庙里的弥勒。
此刻李治脸上的笑容也像弥勒,笑得眉眼不见,天子端庄的形象荡然无存。
李钦载坐在他对面无奈地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