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不演了,他的表情已冷,盯着李游道的脸,语气平静却暗蕴惊雷。
“李少卿,赵郡李氏缘何堕落至此?从今以后,你们如何面对天下人?”
李游道无力地道:“陛下,陛下,臣,臣……”
话没说完,等候已久的许敬宗和李义府终于动了。
落井下石正是二人的强项,此时再不吭声就来不及了。
“陛下,若渭南县侯所呈证据属实,臣建议严查赵郡李氏!”许敬宗凛然道。
李义府不甘示弱,补充道:“十二款大罪非同小可,若然属实,必是震惊天下的大案,为公正起见,臣建议刑部,大理寺,东台三法司会审,所有与李游道有牵连的官员不得参与过问此案。”
两位重臣的开口,分量可不轻,将赵郡李氏所涉之案狠狠踩上一脚,彻底钉死了。
李游道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地上,他已完全无视朝堂的动静了,脑子仍在嗡嗡作响。
世家子弟不论何等脾性,他们普遍的毛病就是傲气。
出身高贵,才华不凡,前程似锦,他们有傲气的资本。
但傲气往往也会要人的命。
因为傲气,李游道从来没想过天子会对付自己的家族,对傲气的世家子弟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今日的朝会明明是群狼伺虎的局面,一开场他却陷入被动,几乎是处处挨打,李钦载一人追着一群人揍,这根本不合逻辑。
现在李游道终于想通了。
若非背后有靠山撑腰,甚至是暗中指使,今日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人追着打?
此刻一切都有了答案。
李钦载的靠山就是天子,有如此强悍的背景,难怪今日朝会处处挨打。
所以,天子为何突然要对付赵郡李氏?
李游道隐约察觉,天子对付他们家族的动机,或许跟科举有关。
赵郡李氏以为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朝廷科举,或许正是天子的逆鳞,触碰不得,谁碰谁死。
李游道想通了这一切,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无声惨笑数声,李游道突然双膝跪在殿内,面朝李治叩首。
“臣……无话可说。”
殿内陡然一静,接着突然炸了锅,群臣再也顾不上朝仪,不敢置信地大声喧哗起来。
李氏门下的党羽则脸色苍白地站在人群中,身躯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大祸临头,覆巢之危,他们皆不可幸免。
李治面无表情盯着李游道,冷笑几声,接着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可笑,可笑啊!千年世家,竟是如此模样!哈哈!”
说完李治站起身,拂袖离开了金殿,宦官尖声喝了一声“散朝”,然后屁颠颠跟着李治而去。
朝会散了,但朝臣们却仍站在殿内不肯离去。
他们仍不敢相信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赵郡李氏……这就爆雷了?
下场呢?天子将如何处置赵郡李氏?
李钦载却不想在殿内逗留,宦官宣布散朝后,他立马便转身朝殿门走去,走道太极殿东南拐角,李钦载躲开了人群,在回廊下静静站了一会儿。
果然,一名宦官匆匆走来,朝他行了一礼,恭敬地告诉他,天子在安仁殿召见他。
李钦载微微一笑,整了整衣冠,跟着宦官缓缓朝安仁殿走去。
……
太极宫朝会激烈之时,长安城外东郊的大道上,静静地停着一辆奢华的马车。
马车的车帘已掀开,李勣穿着简朴的便装,盘腿坐在车内,正阖目捋须,不知在等着什么。
低调深居的李勣难得出门一趟,今日却破天荒走出家门,出城来到这片陌生的东郊大道边,实在是匪夷所思。
跟着李勣的只有一队部曲,他们骑在马上,或许是名将的赫赫威势,就连部曲身下的马儿也不敢发出声音。
一行人就这样等候在大道边,他们已经等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李勣保持盘腿的动作,仿佛入定的老僧,对身外的一切漠不关心。
终于,马车前方传来马蹄声,一名骑士飞马而来,离马车数丈时飞身下马,跑到马车前行礼。
“老公爷,曾适已发现对方的人马,一切已布置妥当。”
李勣眉目不动,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再探。”
第862章 东郊伏击
争斗的战场不止在庙堂,也在江湖。
朝堂金殿上,李钦载独战群儒,而在长安城东郊外,李勣则在安静地等人。
等人,是为了送人。
相见即是别离。
深秋的阳光照进马车内,李勣半边身子沐浴在阳光下,另半边身子隐没在黑暗里,像一尊看透世情的佛像。
他已老迈,来日无多。
曾经以为自己的子孙大多平庸,或许三代内勉强能守住家业,李勣无奈之余,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可是几年前,他的孙儿李钦载性情大变,跟以前判若两人,然后神奇地变得争气起来,发明新玩意儿,为国立功,与天子私交渐深……
一切的迹象都在表明,李家家业兴旺的重任完全可以交托在李钦载身上。
于是,李勣觉得自己突然对家业有了更重的责任,他要为李钦载保驾护航,既要让李钦载闯荡风雨,也要为他摆平麻烦。
有时候他甚至都想废了李敬业,将英国公的爵位传给李钦载。
抛却祖孙的亲缘关系不说,单从个人而言,李钦载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也颇令李勣欣赏。
相比之下,李敬业那个爵位继承人实在乏善可陈,远不如李钦载。
可惜朝廷有规矩,家族也有规矩,爵位只能传给长房长孙,不可轻言废黜。
不过李勣也不觉得遗憾,他相信以李钦载的能力,将来爵晋国公是迟早的事,终究是李家的血脉,一门双公,亦是快事。
今日李勣出现在长安东郊,也是为了给李钦载保驾护航。
这一次李钦载招惹的麻烦太大,李勣不能让他独力处置了,趁着自己尚能动弹,在朝野间余威犹存,朝堂之外的麻烦,他便帮李钦载解决了。
一骑快马再次狂奔而来,在马车外停下,骑士面朝李勣行礼:“老公爷,对方来人了,距此二十里外,一共百余骑,皆是族中死士,他们已入曾适布下的埋伏圈。”
李勣仍然没睁眼,嗯了一声,淡淡地道:“告诉曾适,当年战场上的把式莫丢了,老夫今日倒要看看他曾适的本事是否生疏。”
骑士抱拳行礼,上马离去。
骑士离开后,李勣终于睁开眼,看似浑浊的眼睛望向太极宫的方向,目光闪过一丝忧虑。
今日李家面临的是两处战场,东郊这一处,李勣有绝对的把握,可是金殿上呢?
也不知那小混账能否压得住场面。
……
长安城东郊二十里外,道路有些崎岖,黄土地夯实的路面上,此刻已是遍地鲜血残肢。
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血战。
这条路是通往长安城的必经之路,站在这里甚至能隐隐看到长安城巍峨高耸的城墙。
这里也是最让人心情放松的地方,因为目的地已在视线内,从人的心理上来说,最让人放松警惕的时候,便是快到达终点的时候。
不得不说,曾适选择伏击的地点很精妙,他算准了人心。
就在百余骑死士策马而过时,路边半人高的草丛里突然放出一阵漫天箭雨,双方还没照面,百余死士便栽了一小半。
接着草丛里杀出两支兵马,他们不是官兵,出手却比官兵更狠辣,更要命。
每一刀都朝着死士们的要害而去,而且手法利落熟练,仿佛演练了无数遍似的,进退之间颇具章法,隐隐透出几分行伍合击阵法的路数。
百余死士遭遇奇袭,瞬间慌乱起来,但他们却仍死死地护着队伍中间的一辆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位老人,老人年已龙钟,须发皆白。
哪怕车外遭遇变故,己方的死士接连被屠戮,马车里的老人仍神色不变,淡定自若。
曾适领着袍泽们仍在拼命地砍杀,这是李勣交给他们的命令。
这支人马绝对不准让他们进入长安城!
作为李勣曾经的前锋官,曾适知道这道命令的分量。
一个字的折扣都不能打,老公爷说不准让他们进长安城,那么今日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曾适已经瘸了一条腿,但并不影响他杀人,他的手法甚至比当年更狠厉更残酷。
手下的袍泽们其实早已在乡务农多年,他们如今的身份是庄户,但同样不影响他们杀人。
这些人在多年前,皆是李勣身边的亲卫部曲,论个人战力,大将军身边的亲卫在军中通常是神一般的存在。
时光或许会老,但他们杀人的手法不会老。
他们是李勣暗中培植的一股势力,大多数时候,李家不会用到他们,他们便是老实本分的农家庄户。
一旦动用了,干的便是杀人的活儿,所以这些年来,他们杀人的手艺从未懈怠过。
一如当年追随大将军南征北战时的初心,谁敢对李家不利,谁便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必杀之而永除后患。
一炷香时辰后,这条道路上已遍地鲜血残肢,死士们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单薄。
不知不觉,只剩下最后一名死士,他眼露惊恐,但仍然握刀死死守护在马车旁,试图想要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保护马车里的老人。
曾适直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和手臂,见最后那名死士负隅顽抗的模样,曾适不屑地一笑,手中的横刀如箭矢般突然飞了出去,正戳中死士的腹部。
死士惨叫倒地,腹部笔直地插着那柄横刀,鲜血内脏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