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李钦载纵是冒着跟李治翻脸的风险,也要劝谏李治逐术士,正视听,清佞妄。
李家的部曲被派遣进长安城,李钦载秘令部曲们打探卢迦逸多的下落,顺便关注刘审的动向,不出意外的话,卢迦逸多应该是被刘审藏起来了。
只要打听出卢迦逸多的下落,李钦载便要动用李家部曲结阵杀了他,惊动万年县衙和御史也在所不惜,大不了被参几本的事,李治总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重罚他。
几天过去,卢迦逸多的下落没打听出来,李家别院又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也是老熟人,在目前的情势下,对李钦载来说,他的到来可谓是天降甘霖的存在。
崔管事禀报之后,李钦载还没来得及亲自出院子迎接,便听到前院传来熟悉又激动的声音。
“李县公……啊不,李郡公!想煞下官也!”
李钦载也露出了激动的笑容,看着乳燕投林般飞来的宋森,心情顿时无比愉悦。
“老宋啊,久违了。”李钦载笑道。
宋森激动地窜到李钦载面前,连行礼都忘了,道:“暌违年余,李郡公无恙乎?”
李钦载垂头看了看自己坐着的轮椅,苦笑道:“你觉得我无恙吗?”
宋森这才发现李钦载的轮椅,不由黯然叹道:“李郡公在高句丽的事迹,下官都听说了,不得不说,您是条好汉,不负陛下器重多年。”
李钦载摇摇头,当即命人堂上设宴款待宋森。
知交故人,当以上宾相待。
丰盛的酒菜端出来,李钦载与宋森宾主同饮。
二人互相述说着这一年来各自的际遇,一个多时辰过去,二人仍滔滔不绝。
跟宋森的关系有点微妙,若说生死患难之交,未免有点夸张,两人的来往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公事,公事来往多了,便有了私交,私交久了,交情莫名其妙深厚起来,彼此竟成了真的朋友。
酒至半酣,李钦载突然问道:“我回长安后派人找过你,听说你被陛下遣至并州公差,如今事情都办完了?”
宋森叹了口气:“太子病重之后,陛下便果断秘召沛王回京,同时也将百骑司派了出去,分赴大唐各地……”
李钦载不由好奇道:“陛下将百骑司派往各地做什么?”
宋森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李郡公不是外人,下官说说也无妨,太医断言太子殿下时日无多后,陛下伤心之余,立马察觉到太子若病逝,大唐朝野会有动荡……”
“为了将动荡消弭于事发之前,陛下秘遣百骑司分赴各地,严密监控各地的皇子藩王以及皇室宗亲,一旦有风吹草动,立马上报太极宫,从严论罪。”
第1187章 愿附骥尾
李钦载终于明白宋森这段日子干啥去了。
站在帝王的立场,李治的做法很理智,换了李钦载是皇帝的话,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东宫储君是国之根基,东宫若有变故,朝野必将动荡,这个时候很多人会跳出来兴风作浪,毕竟储君这个位置实在太香了,没人不会动心。
这时候李治不能心软,除了认定的储君接班人,其他人的一举一动李治都必须时刻掌握,让他们没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保证东宫之位顺利交接。
沛王李贤作为皇嫡子,朝野素有贤名,按理说立他为下一任储君毫无争议。
但世上的任何事不可能毫无争议,尤其是如此重大的事。
东宫不稳,易储在即,朝野间的有心人若想在背地里搞名堂实在太容易了。
李世民和李治都不是顺位继承人,偏偏父子俩都坐稳了江山,这对天下的臣民来说便是个非常明显的信号,那就是太子之位不需要考虑什么即位顺序,靠实力就能争到。
大唐的皇子不少,嫡出庶出,分别在各地封王就藩,地方上的世家门阀势力盘根错节,若李治不加以控制,皇子和世家门阀暗中勾结起来,很难说会造成怎样的大乱。
李钦载仔细打量宋森。
数月的公差,宋森消瘦了许多,当初升官后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肥膘,如今竟有些瘪下去了,脸颊上的肉也陷下去不少,精神都有些萎靡。
看得出他这段日子真的是很辛苦,吃不好睡不好,当然,也不排除这货跑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夜夜笙歌,被青楼的姑娘们掏空了。
“老宋啊,你瘦下来后居然有几分英俊了,实在是可喜可贺,保持下去,你家婆娘一定很高兴。”
宋森咧嘴拍了拍瘪下去的肚皮,笑道:“下官确实瘦了不少,在并州这些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夜不敢闭眼,生恐错过了重要的情报。”
“地方上的宗亲和世家门阀,没一个省油的灯,下官不仅要监视他们,还要与他们斗智斗勇,他们府上安插的眼线,被他们拔掉一个我再安排一个,太劳心力了。”
李钦载叹道:“都不是外人,老宋你回到长安,今日算是我为你接风洗尘了,除了酒宴,我再送你一些礼物,老宋你万莫推辞……”
宋森急忙推拒,李钦载却不由分说道:“一点心意,你一定收下,老宋你也知道我的德行,送钱呢,你就别指望了,送你一点土特产吧。”
说着李钦载命下人拎了上百斤风干的牛肉,还有一些野味。
大堆的肉干摆在堂内,宋森感动得眼眶泛红,哽咽道:“长安城的朝臣千百,唯独李郡公对下官是折节屈尊交往,真心相待,下官高攀,愿奉李郡公为生死至交,望李郡公莫弃。”
李钦载笑道:“我们早就是生死至交了,这次在高句丽战场上,你们百骑司的情报对我的帮助也很大,多亏了老宋你事先打了招呼。”
二人又聊了一些闲话后,李钦载终于说到了正事。
“老宋你刚回长安,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宋森挺胸昂然道:“李郡公尽管吩咐,下官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李钦载缓缓道:“我需要你们百骑司帮我找一个人,这个人名叫卢迦逸多,是乌荼国的一名祭师,代国主来长安朝贺天子,此人本住在鸿胪寺的馆驿,后来搬离不知所踪,百骑司能否帮我找到此人?”
宋森想了想,道:“问题不大,只要人在长安,百骑司稍费时日便可将他找到,此人是乌荼国的使节,不知李郡公找他作甚?”
李钦载正色道:“我听说卢迦逸多即将过四十大寿,而这人太过低调,居然不欲张扬,我这么热情好客的人,怎能忍心见他独自孤零零的过寿呢?所以我打算备上厚礼给他拜寿……”
宋森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儿:“李郡公,咱俩已经很熟了,简直快熟透了,所以可不可以不要拿这种鬼话糊弄下官?”
啧,居然不蠢,有点难办呀。
想了想,李钦载决定索性跟他说实话,反正不久的将来,他也会看到结果,瞒着他没意义。
于是李钦载压低了声音道:“好吧,给他拜完寿之后,我还想弄死他……”
宋森一愣,接着大惊失色:“你,你你……胆子太大了吧,这可是一国使节,乌荼国再小,使节到了长安都该以礼相待,李郡公何故对他起了杀心?”
“原因我不能说,总之,你们百骑司帮我找到人,其他的事你就不必过问了,一切与你无关。”
宋森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迟疑半晌,苦笑道:“李郡公,一年未见,你惹是生非的本事又精进了……”
李钦载斜瞥着他:“这句是夸我吗?”
宋森叹道:“李郡公见谅,这个忙,下官真不敢帮……百骑司是直属陛下的官署,作为百骑司的管事,下官唯一要做的,便是对陛下的忠心,不利于大唐,不利于陛下的事绝对不能做。”
“一国使节若死在长安,百骑司沦为帮凶,下官无法对陛下交代,也过不了自己的良心这关。”
李钦载皱眉:“只是帮忙打听个人的事儿,怎么就扣上这么大的帽子?老宋你的胆子为何越来越小了,官儿当大了,患得患失了?”
宋森一脸无奈:“李郡公,求求您讲讲道理好不好?一国使节若在长安被刺死,您可知道后果多严重,对陛下的威望打击多大吗?”
李钦载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此人是个神棍,用所谓的‘长生不老药’行骗世人,若陛下信了他的蛊惑,从此一心沉迷于求长生,你应该知道朝堂和天下将会陷入怎样的乱象之中。”
“所以,你觉得这个人该不该除掉?”
宋森又震惊了,半晌之后,咬牙道:“此事李郡公可当面劝谏陛下,下官不敢参与,百骑司只能听陛下的旨意……”
李钦载皱眉:“好话歹话说尽,你咋还是油盐不进?觉得我脾气好是吧?”
宋森苦笑:“李郡公的脾气……反正,就算您今日把我活活打死,这事儿百骑司也不能干!”
用力指了指宋森,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随即李钦载突然高声道:“来人,马上让骆宾王给我写一道奏疏,参劾百骑司雍州管事宋森私下勒索贿赂,而且是违禁的贿赂,从我这里勒索了一百多斤牛肉啊,够流放岭南三五年了……”
宋森大惊:“勒……勒索?我没有!别瞎说!”
“我说有就有!”
宋森神色突然一正,眼神充满了正义的光芒。
“李郡公一片公忠之心,百骑司愿附骥尾,为国除奸……来,咱们商量一下,如何弄死那个叫卢什么的杂碎。”
第1188章 误国误君
人走到了高位,对游戏规则便有了新的理解。
虽然还没到制定游戏规则的地步,但可以在规则的边缘擦边游走。
普通百姓畏法如虎,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犯了错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他们承担不起后果,但上位者不同,他有足够的权势和倚仗,能够确信就算出现了最坏的结果,也能从容自保。
这就是两个阶级的区别,“规则”二字的公平性是相对的,“一视同仁”这个词儿,更像一种理想的口号。
比如李钦载,几句话之间便决定了一个小国使节的生死,做法显然是犯罪,但他有能力触犯律法,杀了卢迦逸多。
他要的结果是为大唐消弭灾祸,那么就不必讲究过程了。
任何一种能弄死卢迦逸多的法子,他都不介意使出来,只要能达到弄死他的结果,过程不重要,正邪善恶也不重要。
生平第一次,李钦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产生了除之后快的念头。
招待宋森饮宴后,醉醺醺的宋森告辞离去。
既然答应了李钦载,那么百骑司马上要行动起来,早点查出卢迦逸多的下落。
至于为何答应李钦载,当然不是所谓的勒索牛肉这种烂理由。
宋森不是毫无感情的国家机器,他也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喜恶和倾向,这件事上,宋森选择相信李钦载,除掉卢迦逸多对大唐有利无害,那么何乐不为?
……
长安城西市一条狭窄潮湿的巷道里,巷道内有一家民居,民居非常破烂简陋,破败的砖墙瓦片,房顶漏风渗雪。
这里算是长安城的贫民窟,谁都想不到,刘审会将卢迦逸多暗中安排在这里居住。
那晚被行刺后,卢迦逸多和刘审有了警觉,刘审当即决定让卢迦逸多搬离馆驿,住到隐蔽的地方,躲避接下来可能继续发生的行刺。
于是刘审将卢迦逸多安排在长安城的西市,这座位于贫民窟的破烂屋子,就连巡街的武侯都不屑来的地方。
卢迦逸多在此已住了两天,越住越来气。
他本是一国使节,又是婆罗门的身份,在乌荼国,他的地位简直比国主还高,如今来大唐朝贺,却莫名其妙遇刺,不得不躲在这间处处透风的破屋子里,感觉自己像阴沟里苟且偷生的老鼠。
至于遇刺的原因,卢迦逸多更是满头雾水。
来长安这些日子,他一直小心翼翼,就连寻常的贩夫走卒都不愿得罪,想破头都想不通,自己为何无端端被行刺。
幸好自己的身边带了两三位高手,高手是乌荼国人,已保护他多年,多亏有了他们,卢迦逸多才逃过一次死劫。
如今正是隆冬,屋子里生了一堆炭火,可寒风还是从房顶墙壁的缝隙处吹拂进来,让人忍不住一阵阵地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