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举刀去割第三把,还不忘招呼儿子们道:
“趁凉快赶紧动手啊,等日头一出来,干活就热得难受了。”
说话间,唰唰唰,一个个金色的‘人’字便出现在他身后,就像一具无情的人形收割机。
儿子们赶紧有样学样,也弯腰下镰割起来了。
“你们这个爹啊,真是老农民出身啊。”旁边地里的唐甲长,一边割稻子,一边啧啧道:“还以为当大官的,都不会种地呢。”
“俺爹当官之前是种地的。”朱道。
“还放过牛呢。”朱棣说。
“也要过饭。”朱桢补刀。他也来打下手了。
“哈哈哈,那不跟洪武爷一个路数啦?”唐甲长不禁遗憾道:“唉,说起来,老唐我也放过牛,可惜就没要过饭,不然说不定我也能也当个大官。”
“大叔,你想当大官没问题的。秦王府晋王府都缺个总管,你有兴趣吗?”老三便真诚建议道:“我们可以推荐伱去,待遇优厚,权力也很大的。”
“对,对。去秦王府吧……”朱樉闻言巴望着唐甲长,看来是真觉得他合适。
“哈哈哈,你俩寻我开心。王府总管那不得是太监?”唐甲长却是见多识广的,知道当这官儿之前,需要先割一刀。
“反正你都这把年纪了,又没有那方面的想头了。”朱不以为然道:“而且听说割了还长寿。”
“那也不行。咱用不用是一回事儿,有没有是另一回事儿。”唐甲长却坚决捍卫自己的蛋蛋。
“唉,好,好吧。”秦王无奈遗憾,他还挺喜欢唐甲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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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就干到了上午头,老五挑着担子来送饭了。
“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朱元璋站起身来,活动下酸胀的腰,看看身后成排成行的金色‘人’字,不禁十分开心。心中积郁多日的块垒,终于有所松动。
他一边往田边的树荫下走,一边问朱标道:“怎么样老大,还受得了吗?”
朱标不像仨弟弟,已经干了大半年的农活,他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一上午下来,早感觉这腰不是自己的了。
但他性子外柔内刚,决计不肯叫苦,便扶着酸痛的腰,强笑道:“没问题,能坚持。”
“好样的。”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
“弟弟们才是好样的。”朱标笑道:“老二起码干了我三倍的活,还生龙活虎呢。”
“大哥,你不能跟二哥比。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人形牲口。”朱棣笑道。
“你还是黑熊精转世呢。”朱讽刺朱棣道。
“你!”朱棣怒目而视。当着父皇的面,也没法拿西门庆、女装癖之类回怼。
“好了好了,你俩也是好样的。”朱标揽住两人的膀子笑道:“割了一上午稻子,还有劲儿拌嘴。”
“我还能割一整天!”
“我能割两天!”
老三老四无休止的拌嘴声中,朱家父子在田垅边的阴凉地坐下。
唐甲长也自然而然凑了过来。
众人先灌了一肚子凉开水解渴消暑,然后掀开竹筐,热腾腾的肉饼,大葱大酱可劲造。
朱元璋劳动过后胃口奇好,一手卷饼,一手持大葱蘸着大酱,咔哧咔哧吃得贼香。
唐甲长竖起大拇指道:“大官人可以啊,能吃能喝,干活也一把好手!”
朱元璋咧嘴笑道:“咱年轻时候什么苦都吃过。人家都说收稻子是一年最累的时候,咱当年却就盼着收稻子,就冲能吃几顿饱饭。”
“大官人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啊。”唐甲长由衷赞一声,又试探问道:“恁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还得走。”朱元璋感慨道:“当差不自由啊。真希望一辈子都呆在这儿,一头牛六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是咱想要的好日子。”
“听恁这意思,是东山再起啦?”唐甲长惊喜问道。
“哈哈,算是吧。”朱元璋笑着点点头,问唐甲长道:“老丈有什么心愿,说出来看看咱能不能帮你实现。”
“俺还真有个心愿,”唐甲长闻言叹气道:“俺想回老家扫墓,可朱洪武那个杀千刀的,不让俺们这些移民离开本县半步。”
‘噗……’皇子们喷水的喷水,噎食的噎食,恨不得赶紧捂住老唐的嘴。
“朱洪武的确是个杀千刀的,他该死啊。”谁知朱元璋却点点头,深以为然道:“他确实做了混账的决定。不过楚王殿下已经替你们求情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旨意下来,解除对你们的限制了。”
“啊,真的?”唐甲长难以置信的合不拢嘴。但想到对方可是县太爷的老上司,可信度应该还是很高的。
“真的。”朱元璋咽下最后一口饼,拍拍屁股起身道:“老六把打谷桶拉来了,走,打谷去!”
第165章
割稻子其实不是最累的一步,打谷才是。
割下来稻杆子,要在地头上就脱粒。这就要用到打谷桶了。
朱樉将偌大的打谷桶从牛车上卸下,支起架子,稳稳安在水田中。
朱元璋便抱着一把沉甸甸的稻杆子,神情虔诚的立在打谷桶前。
他先把稻杆子轻轻搁在架子的横担杆上,默默向谷神祷告一番。
然后他举起稻杆子,在架子上用力一磕,便听一声清脆的嘭响中,稻粒便如珍珠、似雨点般洒落在桶里。
接着,朱元璋举起稻杆子,顺势抖两抖,将已经脱落的稻粒悉数抖落入桶。再换一面继续摔打,抖落……
别看说起来简单,但老一辈都说,这打谷子是武把式活计,非但每一下都要腰马合一,均匀发力,还得讲究技巧,不能用蛮力,劳动强度非常大。一个秋收下来,整个人‘肚板油都敲脱了’。
按说这么减肥的活,应该给老六干,可惜他还没打谷桶高……
熟练后,爷儿几个便开始流水作业。朱元璋和朱棣立在打谷桶旁,一左一右打谷子。朱标和朱樉给两人运送一捆捆稻杆儿。
待到朱元璋说‘够一挑了’,朱樉便抱起打谷桶,将稻粒装进箩筐里,挑去晒谷场。
负责晒谷子的朱桢也很辛苦的。他得顶着烈日,先用四哥做的耥板,将倒在场上的稻谷荡开,再摊成厚薄均匀的一层。
待到露水被照干了,他还得用九齿钉耙把混在稻谷里的杂草、稻秸耙出来。过不到半个时辰,朱桢就得给稻谷翻一次面继续晒,好让其均匀暴晒。
如是循环反复,得好几天才能彻底晒干稻谷的水分,变成粮食归仓。
二哥总会挑着担子多走几圈,控制着箩筐倾倒的速度,把谷子尽量在地上倒匀撒开,好给朱桢减轻负担。
饶是如此,朱桢两只胳膊依然酸得不行。更难受的是,他还被毒辣的太阳晒得爆了皮。脸上背上忽丢忽丢,火辣辣的疼。
别看深受烈日荼毒,但一阴天他就害怕。因为一场雨下来,晒得稻谷非但会被冲走不少,没被冲走的也很可能会霉变……
所以他得时刻保持警惕,每当风向有变,或者天上起了云彩,就得赶紧用耥板把晒的稻谷堆拢起来。
待到乌云压顶、风声大作时,在地里的父兄们便会丢下一切,冲到场院上,用最快的速度把稻谷收起来。
不过往往又云开日出,只是虚惊一场,他们便会扬长而去,只留可怜的老六一个人收拾残局。
但也有真下起来的时候,一家人只好举着竹席、雨披,围着谷堆给稻谷挡雨,自己却成了落汤鸡,一个个狼狈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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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儿七个就这样接连干了七天,每天累的都跟死狗一样。
朱标每天收工回来,坐在那里等开饭的功夫,就会鼾声大作。晚上和哥儿五个手脚纠缠,睡作一团,也再没了失眠的困扰。
朱元璋也差不多,虽然他底子很好,但毕竟快五十的人了,比不了当年了。
但朱元璋很喜欢这种累得什么都顾不上想的感觉,这让他得以暂时逃脱巨大的烦恼,心灵获得片刻的安宁。
可惜七天之后,随着最后一粒粮食入仓,今年的秋收便结束了。
待明早起来,吃过新米煮的干饭,就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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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前夜,朱元璋又失眠了。
他独自坐在天井里,听着屋里传来儿子们高低起伏的鼾声,仰头看着天上快要圆满的明月,怔怔出神良久。
忽然朱元璋感觉身上一暖,有人给他加了条褥子。
他本以为是太子,但低头一看却是最小的老六。
太子实在太累了,之前还咬牙撑着,今天彻底收工,他也绷不住了,连晚饭都没吃,就放躺睡死过去了,哪还顾得上对月惆怅的爹?
“你咋还不睡?”朱元璋小声问道。
“尿尿……”朱桢揉着惺忪的睡眼道:“看见爹还没睡。”
“嗯。”朱元璋内心一阵柔软,把他拉过来,揽在怀里道:“那就陪爹待会儿吧。”
“嗯。”朱桢便乖乖趴在他怀里。
“哎呀,还是小的好啊。”朱元璋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满足感,不禁感叹道:“像你哥哥那么大了,咱想抱抱都不行了。”
“明年俺就十二了。”
“哦哦,转眼也要长大了,那咱抓紧抱。”朱元璋便紧紧抱着他。
“……”
其实父子俩都对这种感觉挺陌生的,只是气氛到了,不自觉抱成了一团。现在都有些不自在了……
但马上放开就更尬了。朱元璋便没话找话道:“老六,你说这人要是走错了路,该怎么办?”
“改啊。”
“可要是错太大,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朱元璋想一想,打个比方道:“就好比咱倾家荡产给伱娶了个媳妇,结果入洞房,掀开盖头一看,我去,怎么是个大马猴?!”
“我艹那可不行!我就是当一辈子和尚,也不跟大马猴一起睡。”朱桢赶紧直起身子,很认真的对朱元璋道:
“爹,要不俺换个条件吧?那些移民没法回家扫墓,就让他们遥拜一下得了。你让俺自己找媳妇吧?”
本王这辈子没别的追求……
“滚你妈蛋!”朱元璋拿起鞋来给了他一鞋底。“刚觉得你长大了,这就现原形?那么多老百姓的疾苦,还比不了你娶媳妇这点事儿?”
“比不了。”朱桢一本正经道:“自己都过的不顺心,还管得了别人?”
“妈的,还以为你将来能当个贤王,闲王还差不多。”朱元璋说完还解释道:“闲汉懒蛋的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