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韩宜可从丹陛下上来,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册簿。
“启奏皇上,巡按衙门放告十天,共收到诉状两万三千一百二十七件!”韩宜可双手举起手中册簿,朗声道:
“其中一万七千件诉勋贵、本地户侵占民田、逼人为奴、敲诈勒索,诬告陷害!
“一万七千三百件,诉凤阳县、凤阳府贪赃枉法,包庇权贵,不审即判,草菅人命!
“一万九千三百件,诉中都行工部逼捐摊派、强拉民夫、虐待工人、草菅人命……”
第169章
奉天殿前,韩宜可的声音振聋发聩:
“大部分告状的百姓,都遭受了勋贵本地户、凤阳官府、行工部的三重侵害!此外,洪武年间新落户的移民,占告状百姓的九成九!
“而且这只是十天内收到的状纸,还有很多外县百姓没来得及赶来告状。还有许多百姓害怕被打击报复,不敢来告状。以及大量已经家破人亡的百姓,没法来告状!”
“韩宜可,你少给我们凤阳抹黑!”终于有人忍不住跳脚道:“什么叫来不及的?不敢来的,没法来的?都他么是你瞎猜的!”
“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勋贵们纷纷附和,这时候也顾不上朱老板的脸色了,赶紧把水搅浑才是正办。
“放屁,什么叫瞎猜的?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你们眼前!”朱元璋爆喝一声,马上压住群小气焰,他指着那唱花鼓词的女子道:
“这个女人是沈万三的孙女!她被伱们合伙害的家破人亡,死里逃生出来。咱回乡那天,她去拦驾告御状,都能被你们拦下,然后送回去烧死!”
那女子便摘下花花绿绿的裹头。众人见她满头满脸缠满了纱布,看上去十分可怖。
看到她,众人便想起被活活烧死的李祐,登时没人敢吱声了。
“咱登极头一天,就下旨说,小民有冤情,可以直接进京告状,可以敲登闻鼓,也可以拦驾告状!恁们就敢假扮倭寇拦截京控百姓,还把人家的头砍下来,给人送家里去,真是丧心病狂,嚣张之极啊!”朱元璋黑着脸呵斥道:
“还有那个丁斌,他不光敢拦截告御状的苦主,还敢隐匿不报,私下处置苦主!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咱这个皇帝?!
“这么多人证物证都摆在面前,你们还不承认自己干的好事吗?”朱元璋抱着胳膊,冷冷扫过左右两排长桌。
众人全都低下头,再没了刚才的气焰。
“怎么不说话了?你们一个个不都是开国的功臣,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吗?好汉做事好汉当,敢做就得敢认!”
金殿前还是一片死寂,谁敢认啊?认了当下就是个死,而且估计死的会很难看。不认日后说不定还有缓转……
“到现在还死不承认是吧?”见没人敢应声,朱元璋冷笑一声道:“不要紧,咱会让韩宜可——不光韩宜可,咱还会让刘伯温,让御史台的人都来分头查,一件件的查!查实一个处理一个,查实一万个处理一万个,不管牵扯到谁,咱都绝不姑息!绝不原谅!绝不手软!”
众人头的更低了,像被泰山压顶……
看着他们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熊样,朱元璋陡然提高声调道:
“喝酒!”
众人吓得一哆嗦,赶忙端起酒杯、饮下苦酒。一个个喝得愁眉苦脸,感觉比之前那杯还要苦……
“苦胆酒苦吧?可咱的心里,比这酒还苦十倍百倍!”朱元璋重重拍着自己的心窝,痛心疾首道:
“你们都是咱的老乡亲、老兄弟,还有老兄弟的子侄,都是跟咱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啊。咱是一心一意想跟你们共享富贵,一起守护这大明江山世世代代。
“可是咱也反复提醒过你们,只有奉公守法,方能善始善终。千万不要觉得,江山是你们,你们老子爷打下来的,你们就是人上人,就可以把老百姓当成牲口虐待!就可以肆无忌惮贪赃枉法、弄权害民,而不受半点惩罚!”
“不,你们错了,大错而特错!咱早就说过,咱们当初都是泥腿子,是因为前元让咱们活不下去了才造反!咱们要是变成前元的昏君奸臣、贪官污吏,咱们大明的老百姓一样活不下去,一样会造咱们的反!
“所以咱不能让自己当昏君,咱也决不允许你们当奸臣,当贪官污吏!谁要敢把老百姓祸害的活不下去,咱就让他先全家死绝!”
朱元璋的咆哮声,震得勋贵们心惊胆战,看着就像一只只鹌鹑。
“咱软话、硬话、警告的话说了一箩筐!唯恐你们当成耳旁风,咱还在南京奉天殿外立了铁榜,让你们每天上朝都能看到!还命你们每天早晨起来,把诫条背诵一遍!
“咱也杀鸡儆猴,小惩大诫过了。难道廖永忠的下场,还不够给你们敲响警钟吗?可千万别再说,咱没给过你们机会!咱给过你们大把的机会!过年时,咱又三令五申了吧?你们改过自新了么?!”
勋贵们面红耳赤,无话可说。
“韩宜可,凡勋贵不法案,皆以铁榜颁布为界。立铁榜前发生的,既往不咎。立铁榜发生后,一律不得优免,按照铁榜规定处置!”朱元璋沉声下令,顿一下又补充道:
“此外,凡是发生在今年的案子,还要再罪加一等!”
“是!”韩宜可高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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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斥完了勋贵,朱元璋又转向他的老乡亲们。
“还有你们。仗着是咱的老乡亲,仗着咱对你们的厚爱,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居然也跟着勋贵欺负起新来的移民!
“咱为啥要移民?不是因为家乡多灾多难,已经没多少人烟了?咱强令人家背井离乡迁来凤阳,是为了让家乡早日恢复生气,早日繁荣起来!是供你们欺负的吗?”
老乡亲们可不像勋贵那样,早被朱元璋吼成滚刀肉了。他们还从没见过总是笑容可掬的洪武爷,还有这副吓人的面孔呢!
“你们还为虎作伥,帮着那些权贵一起骗咱!在金殿上歌功颂德也就罢了,咱私下请你们吃饭,问你们老家的情形,你们怎么说的?一句实话都没有!全都在替勋贵打马虎眼!你们对得起咱的信任吗?对的起自己的良心吗?
“别忘了,你们也是老百姓,也是苦水里泡大的人!咱是看你们可怜,才允许你们不当差、不纳粮的!人都说仓廪实而知礼仪,到了你们这儿,怎么日子一好,就摇身一变,也成了面目狰狞的土豪劣绅了?”
好多老乡亲们抽泣起来,也不知是惭愧,还是吓得。
但朱元璋这个人,心一旦硬起来,那就是铁石心肠,绝不会再心软了。只听他冷声道:
“咱错了,咱真的错了。咱以为免税免役是在帮你们,现在看来却是害了你们!让你们变得面目可憎,失去了老百姓最宝贵的纯良。所以咱得纠正这个错误!”
说着他提高声调,一字一顿道:
“传旨,取消原籍凤阳、临淮两县百姓的一切优待。自明年起,两县所有百姓,无论新来还是原住,一律按例纳粮、按例服役!一视同仁,再无区别!”
第170章
血红的圆月升到奉天殿顶上,给这场可怕的宴会,又平添了几分恐怖色彩。
金殿前,听到皇帝宣布取消他们的特权,原本也不知真哭假哭的老乡亲们,登时如丧考妣,齐刷刷跪地放声大哭起来。
“皇上啊,我们错了,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皇上,求求你了,别这么绝情啊,咱二舅三叔的七大爷,可是你六叔爷的三表舅啊……”
“都住口吧。”朱元璋偏过头去,不看他们。“你们太让咱失望了,咱不想再见到伱们!往后,你们也不用再去京城拜年了,回去当你们的普通百姓吧!”
“皇上啊!你不能那么绝情啊……”老乡亲们还想哭天抢地。却听朱元璋冷酷道:
“谁再废话一句,咱割了他的舌头!”
哭求声戛然而止……
“要不是看在老乡亲的份上,咱早就砍了你们的狗头,滚!”朱元璋猛地一挥袖子。
“滚!”带刀舍人也跟着齐声低喝。
老乡亲们只好屁滚尿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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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斥完了勋贵功臣和老乡亲,接着还有更棘手的问题要处理。
“斟上酒,再喝一杯。”朱元璋吩咐一声。
宫人赶紧给剩下的人倒酒。
“现在在座的,没有普通百姓了。”朱元璋端着酒杯,神情阴沉道:“可以来点更刺激的了。”
说着他沉声下令道:“把丁斌带上来!”
大内侍卫便押着身穿囚服的丁斌上了丹陛。
“丁斌,拦截并私自处置告御状之人,这罪状你可承认?”朱元璋沉声问道。
“咱认。”丁斌点点头道。
李祐被烤了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李祐不过是个恶少,自己的罪过可比他多多了,也大多了。皇上怎么可能饶过自己呢?
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再苦苦求饶,纯丢人罢了。
同样也没必要再把李祺扯出来。这样舅舅肯定会领情,照顾好自己的儿女的……
一旁的韩国公松了口气。虽然知道丁斌不会把李祺供出来,但得亲自确认了才放心。
“滥杀无辜,强抓民夫的罪名呢?”朱元璋又问道。
“臣没有滥杀无辜,臣杀的都是故意拖延进度、施工达不到标准的有罪之人。就像打仗一样,不严肃军纪,杀伐果断,如何能又快又好的修好中都城,建好这富丽堂皇的紫禁城?”这条丁斌却不认了,他反而满脸骄傲道:
“臣是性子急。但臣只不过是为了快点给皇上修起中都城来。臣有罪,罪在愚忠,罪在太想为皇上分忧了!”
“你放屁!”听他还要狡辩,朱元璋不禁大怒,詈骂道:“还口口声声为了咱?为了咱,你们就盖一座建在尸体和冤魂上的中都城吗?这就是你们的忠心吗?!”
说着他一挥手,四个侍卫猛地的掀起地上的红毯,露出下面的累累白骨,还有几十具腐烂的尸体……
左右来宾悚然变色,不由自主纷纷起身,好些二代转头就吐。
本来就喝了一肚子苦酒,吃了一肚子苦菜,吐出来的都是苦水……
“这些尸骸,就是从方丘湖收殓回来的,不足万一。咱已经让仵作验过了,都是山南海北来的民夫和工匠!他们被咱征发来,为咱盖宫殿,被你们当牛做马虐待,最后不明不白死在异乡,而且死无葬身之地!”朱元璋手指颤抖的指着那些遗体道:
“他们熬过了前元,却死在了朕的大明!他们熬过了给前元修黄河,却死在了给咱修中都上!咱总以为,自个再差也比元朝那些皇帝强多了;咱的大明再不济,也远强于前元!可现在看来,难说啊。弄不好咱还不如人家啊……”
说到后半段,朱元璋声音嘶哑,眼圈通红,竟是哭了。
“我大明的万世之都,就建在无数的白骨和冤魂之上吗?这样的大明朝也配传之万世?不配!只会一世而亡!我看咱这个开国之君,要史无前例的再当一回亡国之君了!”
皇帝吼出最后一句,身子都摇晃开了。臣子们再也坐不住,赶紧纷纷跪地俯身请罪。
“皇上息怒,臣等罪该万死,请皇上保重龙体……”
“不,咱们君臣都有罪,朕是头一份!”朱元璋痛心疾首的扶着御案道:
“是咱太膨胀了,太一厢情愿了,不顾天下初定、民生艰难,不听劝阻,非要无中生有建起一座中都城!咱要对这些死难的百姓请罪,咱要向老天爷请罪,老天爷降下雷殛了咱,咱也毫无怨言!”
“皇上啊……”韩国公带头哭泣道:“不要再说了。听皇上罪己,臣等五内俱焚啊!千错万错,都是臣等的错,与皇上无关,也跟这中都城无关。为了建这中都城,已经耗费了亿万民财——迁都国策,禁不起任何闪失啊。”
“先不说这个。”朱元璋摆摆手,又指着那些死尸道:“仵作还说,其中那几十具新鲜的,都死在半个月之前。”
说着他定定看向李善长道:“半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因为咱要回乡了,得赶紧处理一批隐患?”
“上位,此事另有隐情,请容老臣晚些时候,单独禀报。”李善长忙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