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有所疑惑后,又将假会子案涉及的杨雷峯、徐洪诚、何七七等一应人犯复审了一遍,拿到了一些证据。
今日下官正要就这些证据,与大理寺、皇城司会审杨沅。只是……
杨沅突然被人劫走,所以,杨沅如今只是重大嫌犯,下官尚未谳定其罪。不过……”
刘以观话风一转,又道:“即便杨沅与假会子案无关,籍用权柄,贩卖私货,逃避税赋,金额巨大,此人也是罪大恶极。”
赵璩点了点头,无奈地道:“关于王市户账簿中涉及的神秘大宗财货出入,实与假会子案无关,也与贩私逃税无关,你们不必再查了。”
乔贞、刘以观和木恩、韩荐松尽皆一惊,诧异地看向赵璩。
沈该掩口轻咳一声,慢吞吞地道:“此事,实乃朝廷最高机密。
官家将其委于监国、本相和杨枢使,其他人概不知情。今日说与你们知道,切记守口如瓶。”
说罢,沈该就把对面坐着的日本、高丽、女真三位客人介绍了一遍,说道:“这是我大宋对新金的军援。
因为不便让金国判断出我大宋明确立场,故而此事只能秘密进行。杨沅,就是负责调度此事的人。”
杨存中淡淡地道:“至于相应的税赋,所有交易,并无偷逃。
我枢密院派遣于渡口的监渡官和巡检官,对每一笔财货都有详细记录,相应税赋皆解送‘封桩库’了。”
“封桩库”是大宋皇帝的内库,赵匡胤时建立,最初的财富来源是消灭其他国家搜抄来的对方皇室的财富。
建立它的目的是打算攒钱向契丹人赎回后晋皇帝石敬塘割让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
如果契丹人不肯放手,就用这钱充作军费,武力夺取燕云十六州。
其实纵然没有这个理由,历朝皇帝也是设有内库的。
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在长安仓促募兵平叛,就是动用内库的钱招兵买马。
但赵光义一败再败之后,北伐契丹这件事就不复有人提起了。
此后,这“封桩库”就成了皇帝日常支用和百官的提款机。
举凡朝廷用兵、水旱灾祸、庆赐赏赍,诸衙门有了亏空,都向内库要钱。
起初还说是向内廷借贷,等朝廷收取的赋税有了富余就还,但也只是说说。
到了仁宗时候,就连这个借字都不提了,毕竟仁宗好说话。
朝廷缺钱了该追讨的不追讨,哪浪费的不检讨,只管向内库伸手,所以到了仁宗朝时,“封桩库”的钱就给花没了。
赵瑗登基称帝后,又重建了“封桩库”,其动机是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刘以观听了晋王、沈该和杨存中这番解说,只惊得冷汗涔涔。
他本以为自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哪怕假会子案不能成功扯上杨沅,也能置杨沅于死地。
只要杨沅是死罪,那么不管是因为什么罪名,他的整个办案过程就不会再有人去推敲。
一个偷逃巨额税赋而被判处死刑的人,试问谁还会去给他翻案?去计较他的罪名是多上一条还是少上一条?
可是,没想到这大宗不明来历的财货,居然是大宋对新金的军援。
这杨沅,好阴险!
他一直不说此事,就是为了引我入彀吧?
他要在三司会审的时候,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刘以观又痛又恨,他忽然发现,自己把自己给玩死了。
如果杨沅活着出现在临安府公堂之上,他在公堂上当众亮出罗织的诸多“铁证”,杨沅就会“被迫”交代这些财货的真实来源、去向和用途,那这所谓“铁证”就会成为他构陷大臣的证据。
所以,他必须得让杨沅暴毙。
但是,他出手了,却失败了。
他不但失败了,还因为冒名其妙的跳出来的多方势力搅混水,搞得他安排的人连善后都没做好,被皇城司抓到了证据。
这真是进也不对,退也不对,我……我当初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地跳出来?
还不是为了向汤执政献投名状,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跳过龙门,进入三法司,进入一条新的赛道?
汤相啊,我太想进步(部)了。
结果却是……
一时间,刘以观的面庞忍不住地扭曲起来,他满腔的懊悔与愤怒,却不知道该向何人发泄。
乔贞捻着胡须,喃喃自语道……
“搜呆斯噶!”
他一句“原来如此”还没说出口,对面坐着的那个日本女人已经一脸惊讶地叫了出来,还掩着口,惊讶地张大眼睛。
嗯,她多少是有点故意的。
赵璩道:“杨沅被不明来历的人劫走,此案要继续追查。
假会子案,还是要着落在那些开办假会子处的人身上,你们临安府也要继续查。
龙山王市户一家人,以及三元珠宝坊的所有被捕者,需立即全部释放。
否则一旦影响了军需的输运,将可能影响北方战局,破坏我大宋国策,也破坏了我大宋与新金的关系。”
乔贞看了刘以观一眼,起身施礼道:“下官回去就办。”
刘以观仍旧呆呆地坐在那儿,他知道,不管如何,他是完了。
不管是他迫不及待地交到大理寺滕寺正和皇城司吴一尘手中的卷宗,还是他留在渡子桥头的暗杀杨沅的人证物证,都将成为他无法辩驳的罪证。
木恩与韩荐松对视了一眼,韩荐松向木恩客气地肃了肃手。
两人心中都明白,韩荐松去皇城司,就是为了接木恩的班。
不过,两人之间倒也没有私人矛盾,而且木恩只是调离这个对皇帝来说太私人的岗位而已,既不是失宠,也不是贬官。
现在木恩还是皇城司的正印官,韩荐松只要尽好一个佐贰官的本份就好,倒也不必抢人家的风头。
木恩便站起身来,对晋王拱手道:“对新金的军援既然如此重要,乔府尹应该带领这三位客人马上回去,当堂释放负责提供军需的相应人员,以免贻误了军机大事。”
乔贞一听,身子向前一窜,非常丝滑地站到了木恩身边。
他一个长揖到地,整个动作行动流水。
那模样,就像一个名角儿,哪怕再急再快的动作,由他施展开来,都是清清楚楚、极尽优雅,让人看不出一丝急促的感觉来。
“木提举提醒的是,下官这就回临安府,下官会亲自负责,协助办理相关事宜,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
监国大王、沈相公、杨相公,下官会巧妙安排,此事的真相,绝不会从下官这里散布出去。”
杨存中诧异地看了乔贞一眼,又看了刘以观一眼,这个刘通判如此木讷吗?该他应承表态的时候,怎么都是乔贞在出头?
乔贞说罢,便对着姬香、王寿和弗昂枯满面堆笑地肃手道:“三位,请。”
待这几个人向晋王等人拱手告辞退出凝清殿,赵璩也发现不对劲儿了。
因为……那个刘通判还坐在那儿,呆若木鸡。
赵璩皱了皱眉,看了木恩一眼。
木恩自然不会当着三个外邦人说出大宋的丑事,直到姬香他们跟着乔贞离开,木恩才把他在渡子桥头勘验现场时的发现,对赵璩做了禀报。
赵璩听罢,倏然变色,凌厉的目光立即看向刘以观。
刘以观从椅上缓缓站起,木然对赵璩拱手道:“杨沅在渡子桥头被何人掳走,又是何人想要杀他,其中真相仍需调查。
关于假会子案,那些逃走的假会子处人员,也要继续进行缉捕。
但,下官以为,杨沅此人,并未就此摆脱嫌疑。”
赵璩冷冷地道:“刘以观,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刘以观点点头,道:“下官当然知道。
下官调查此案,提审徐洪诚等一干人犯,其中每每都有杨沅的身影,这不能不叫人心生疑惑。
那么,杨沅有没有可能,利用替朝廷暗中主持对新金军援的机会,在做对我大宋不利之事?”
沈该白眉一抖,迅速瞟了刘以观一眼。
刘以观的思路愈发清晰了,还在努力做最后的挣扎。
刘以观道:“杨沅被金国叛军渡海掳往辽东时,一直被他们奉若上宾。
杨沅能说服新金,向我大宋称臣,籍以得到我大宋援助。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此期间,杨沅已被他们恩威并施加以笼络,投靠了他们?”
刘以观越说越自信,声音也越来越铿锵有力:“杨沅自北国南返时,身边携有一妾,乃是女真人。
这是不是新金人放在他身边的一个耳目?”
沈该眉头一皱,淡淡地道:“刘以观,你是说,那假会子仍然是杨沅主持暗中施展,坏我大宋经济。
只不过,他不是为金国完颜亮所用,而是为新金的完颜律逖所用?”
刘以观振声道:“我大宋对新金军援,是为了扶持他们,让他们牵制金国后方,为我大宋营造机会。
新金文武都是蠢的吗?难道他们看不出我大宋的用意?
他们就不能一面将计就计,接受我大宋军援,遂我大宋心愿,与金人抗衡。
一面对我大宋暗中袭扰,疲弱我大宋国力,让完颜亮觉得对我大宋有可趁之机,他新金从中渔利?”
杨存中道:“你授意亲信暗杀杨沅,又作何解释?”
刘以观正色道:“下官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那暗杀杨沅的捕快已经招供,乃是受了金人贿买。”
“只不过,是新金收买了他,意图杀人灭口。
还是金国收买了他,想干掉这个新金在大宋的内应,此事还需下官进一步调查。”
赵璩气的头上冠戴都往上冲了一下,他扭头去看沈该,说道:“沈相公,你以为如何?”
沈该微笑道:“刘以观不愧是干了一辈子的老刑名,这套说辞,逻辑自洽,听来颇有道理。”
赵璩点点头,道:“有道理,那就查。皇城司,你们听到了?给本王好好地查,认真地查。”
木恩和韩荐松齐齐欠身施礼:“下官遵命。”
赵璩一指刘以观:“把这个刘以观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