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方老太爷那边终于下定了决心,走人。
他虽觉得方蛟传回来的消息有点不太靠谱,但还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把“水云间”酒楼抢到手当然利益丰厚,可要是有性命之忧的话……
不过,还不等他们结账走人,叶学士派的人就来了。
叶学士本来是怕这几个乡下人搞不清如何翻案的流程,想着暗中派人指点一番,不想正遇上他们要跑。
听方蛟一惊一乍地说明了要跑的理由,叶学士派来的人鼻子都快气歪了。
“糊涂,一群上不了台面的粗胚!”
叶学士府上家人不屑地道:“就算他是个王爷,也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当街如此肆无忌惮。
昨日发生在仁美坊的那件事,我们都听说了,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叶学士家人就把有人试图刺杀杨沅,结果误杀了正在那里哭诉闹事,有些碍手碍脚的樊氏一家人的事,对方老太爷他们说了一遍。
“你们现在明白了吧?这姓杨的,现在已经是千夫所指了,你们看看,这是有多少人在寻他的晦气。
你们只管去打官司,事情只要闹大了,我们老爷就有借口介入了,保你们无事。那‘水云间’可是一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
叶学士家人好一通忽悠,方老太爷和两个族孙心中的贪欲顿时又占了上风,于是便鼓起勇气,直奔临安县衙……
……
这时候,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的肖鸿基,好歹恢复了一点精神。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正常情况下,他怎么也得再歇两天,才能恢复精神。
可一想到都察院里现在的形势,他就心急如焚。
他是万俟卨一手栽培起来的人,因此对骂死万俟相公的杨沅深深恨之,一直想找机会为万俟相公报仇。
但,杨沅锋芒太露,肖鸿基也只能抱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想法隐忍下来,寻找机会。
所以,直到目前为止,他也没有太针对杨沅的举动。
前些日子吏部考功郎中李建武涉及受贿,他故意提点李建武,给予李建武方便,本意是想拓展自己的人脉。
可谁知,杨沅随后便玩了个大的,借邱舜泉一案抓了一批吏部官,其中就包括了这李建武。
肖鸿基也是无奈,任由杨沅查下去的话,保不齐这李建武就把他之前包庇自己的事情说出来。
所以,肖鸿基只能被动地与杨沅做起对来。
他先是答应帮吏部的人到拘押这些吏部官的地方,让双方做交接。
谁料,次日就有个郑公虔自缢了。
事已至此,肖鸿基越陷越深,就只能从暗中帮忙,主动跳出来扯杨沅后腿。
如今他才只病倒了一天,相信一天的审讯打熬,李建武是能撑住的。
不过,如果他一直不露面,他担心李建武认为他已经放弃了自己,对他怀恨在心,说出两人私下的勾当。
所以,哪怕现在依旧有气无力,审不得案,他也得抱病回衙。
只要在李建武面前晃悠几圈,让他知道自己还在维护着他,相信李建武也就能咬紧牙关挺下去了。
想到这里,肖鸿基不顾侍妾的劝阻,挣扎道:“衙门里的公事,你不懂,快给老夫更衣,我要上衙。”
话犹未了,老家人便在门外叫道:“老爷,都察院谈老爷、王老爷到访。”
肖鸿基一听,料想是谈琦和王晨坤来了,不由冷哼一声。
谈琦和王晨坤知道来探望老夫,那杨沅就置身事外?
老夫怎么说也是你的上司,如此不懂礼数,咱们走着瞧。
肖鸿基便放弃起床,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快快有请。”
不过片刻,右副都御史谈琦、左佥都御史王晨坤便领着七八个差官走进院子。
王晨坤举手示意众差官候着,便随着谈琦走进了房间。
“啊,肖某病体未愈,有失远迎……”
肖鸿基在自己侍妾手里挣扎着,一副想要下地,却没有力气的样子。
但,谈琦并没有赶紧冲上来制止他,反而笔直地站在房中,一脸冷肃地看着他。
肖鸿基顿时感觉不对劲儿了,他躺在侍妾怀里,有些讶异地看向谈琦。
谈琦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沉声道:“肖鸿基,你涉嫌犯赃渎法,都御史请示监国,着令监管审查。”
肖鸿基和他的妾侍大惊失色,肖鸿基一下子坐了起来,心中一吓一惊,登时出了一身的透汗。
“我不是,我没有,这……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谈琦道:“是否冤枉了你,待查明后再说吧。谈某也是职责所在,得罪了。”
说罢,谈琦让开一步,王晨坤马上回身打开房门,喝道:“进来,把人带出去。”
肖鸿基脑筋急急一转,自己对李建武虽多有关照,但是应该没有什么具体把柄可抓,底气便又足了些,冷笑道:“好,好,那我便跟你们去,待此事了结,肖某倒要向他朱倬讨还一个公道。”
两个差官进来,从侍妾手中夺过肖鸿基,将他架起,扯过袍子给他披在身上。
这两个差官是司狱署的人,都是隗顺从临安狱带过来的人,对肖鸿基毫不客气。
谈琦问道:“肖鸿基,你府上只有这一个侍妾,一个老家人?”
肖鸿基昂然道:“不错,本官就只这么两个人侍候左右,本官一向清廉,何曾贪墨半分?”
那侍妾听了,精致的小脸突然煞白。
谈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挥手道:“把这侍妾和家人一并带去,依旧侍候肖鸿基左右。这处屋舍,里外好生搜查一番。”
一群差官立即涌了进来。
……
临安县衙里,徐海生徐知县接到了方老太爷呈上的状子,只看一眼,便冷笑连连。
提前好几天,他就接到有心人提醒,说是关于“水云间”酒家归属的案子,怕是有人要利用它再起波澜。
徐知县在这京县的位置上如履薄冰地坐着,如今好不容易无风无浪撑到任期快满了。
能在京县任上无病无灾地撑到任满,那是必然要高升的。
临安府里现在有个通判的空缺,那是极好的去处。
不过,徐知县在天子脚下真是待的腻了,他觉得外放地方做个正印官一把手,那也是不错的。
只是吏部现在乌烟瘴气的,不管他想去哪儿,只怕都得等吏部先消停下来。
结果这时候,突然有人要翻旧案,这案子要是给翻了,那岂不就证明他当初判错了。
方家这帮天杀的,这是要毁本县的前程啊。
徐知县咬着牙根,噙着冷笑,把那状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随后,他便把状子往公案上一扔,淡然吩咐道:“此案,临安县初审,临安府定谳,已经报送过刑部的了,不能再告。”
方老太爷已经得了明白人指点,也知道这终审的案子是很难再次举告的。除非有了足以推翻原判的新的重大证据。
但他有什么新证据么?
没有。
方老太爷便依着高人指点,苦苦哀求道:“青天大老爷,那酒楼本是我方家人的产业,如今留给我方家的股份不过半成,这还需要什么证据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必有重大冤屈,还请大老爷开恩,为小民作主。”
徐知县道:“明眼人?本县眼不瞎,耳也不聋。你拿不出新的证据来,你说重审就重审?岂有此理,赶出去!”
一群衙役立即冲过来赶人,方老太爷被方虎方蛟架着,就被轰出了县衙。
叶学士派来的家人早在暗中候着,一见方老太爷被轰出来,候那县衙的人回去,便上前道:“临安县果然不受理吧?”
方虎道:“正是,那县太爷看完了状子,就把我们撵出来了。”
叶学士家人微微一笑,道:“好,反正你们是告了,他不受理可就怨不得你们了,现在就去临安府,接着告。
等临安府再把你们撵出来,就依计行事。”
临安县里,把方家人轰出去之后,徐知县盯着那张状子又看了片刻,马上唤来一个幕客,吩咐道:“你去,持此状,立刻快马去临安府,接着去刑部……”
徐知县悄悄私语一番,那幕客心领神会,当即拿了状子,快步离去。
临安县初审、临安府终审,刑部复核过的案子,你想翻案?
你这是要挑衅这一条线上所涉及的所有衙门、所有官员呐。
叶学士家人那边,好心帮方老太爷雇了辆牛车。
他也坐进了车中,向方老太爷解释着:“你不必担心,无据而再审,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临安府拒绝了你们,你们就去晋王府持请愿状跪请再审……”
叶学士家人说着,从怀中把代写好的请愿状拿出来,递给方老太爷:“到时候,事情闹大了,监国便只能下‘令书’复审,到时自会有人出面,为你仗义执言。”
请愿复审,的确是个办法,极罕见也太极端的办法。
事情闹大了,舆论压力太大,朝廷也不是不能在法外机动灵活一下。
但……,如果请愿复审失败,请愿者是要承受重大后果的。
可这一点,叶学士却压根儿没跟他们提过。
……
德清县境内,一辆马车正缓缓向南而行,走的是前往临安的官道。
天气还有些热,哪怕是早晚的辰光。
因此轿帘儿掀着,方便通风。
车中端坐一个少女,含苞待放的年纪,明媚的五官还有一种婴儿肥的娇嫩腴润。
拿起扇儿扇风时,那手腕却如鹤颈一般纤细。
看起来,娴静妩媚,岁月静好。
如果,忽略了她倚在厢壁上的那口大剑的话。
“还有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