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那就什么都做不成。
以现在的客观历史条件,杨沅除非脑袋让驴踢了才会去打土豪分田地,他靠的就是这些土豪,而且要大力倚重、扶持。
只要你有本事一直做那个最大的山头,你就永远是稳的。
如果你不能,就如即将老去的杨政,无人可以继承他的基业,他还要用主动交出兵权来换取子嗣的平安。
又如那利东的郭浩,如今还不是让温家掌了大权,郭家姑娘甚至想出了假科考告御状,用舆论倒逼天子主持公道的地步。
所以,如果你不行,总有人会以一种你不曾防范到的方式来取代你。
杨沅是有那个自信能hold住局面的。
“裁,大力地裁,剩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要真正的精兵强将,能以一当十的。”
“我的五百亲兵,都是经过灵壁大战的老军,做个侍卫太也浪费,也安排进去,做十将、虞候、承局、押官等低阶武官。
至于空出来的兵额,我要你重新招兵,一军只招良家子,另一军则民族不限、籍贯不限,出身不限,什么山贼逃兵亡命泼皮,愿意从军赎罪的苦役囚徒,都可以收。”
初时周程还觉振奋,听到这里脸色一僵,赶紧道:“大帅,这等人或好勇斗狠、轻忽人命,或桀骜不驯、不听号令、或奸狡诡诈,恐难有大用。”
打仗,讲究的是军纪森严,配合默契。
匹夫之勇就算强如杨沅,单枪匹马在乱军之中能杀几人?
就算他能以一当千,终是左右不了大局。
可是杨沅所说的这等人,确实初入伍就能形成十分强大的破坏力,但是这种人不遵号令、不服管教,真上了战场就不是打烂仗了,会因为他们坏了全局。
所以,周程不能不提出反对。
“无妨,本抚需要这种人。这世上没有废人,只有用的不得其法之人。用之前,用严厉的军法操练他们就是了。”
杨沅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让一匹恶狼冲着你摇尾巴翻肚皮,撒娇讨好,只需要几块蛋黄派。”
周程也听不懂什么叫蛋黄派,估摸着是一种临安美食吧。
周程便道:“是,末将明白了,今日回去,便着手安排第一裁。”
周程告辞离去,杨沅马上叫人去把潼川府通判徐梓惟唤来。
他要在潼川府搞试点,进行军队的大换血、大改革,但是从现在的战军中裁汰到厢军中的人,除了顶上一部分空饷名额,势必还要顶下来一部分人。
这些人如何安排?
你不管,他们就会变成治安败坏的元素。
还有团练的建立,伤残但有战斗经验的老兵的安排,这些都离不了徐通判这个二知府的配合。
……
峨眉山上,伏虎寺。
峨眉山上还有一座降龙寺,降龙寺不大,只有二十几个僧人在此修行。
可是与之遥遥相对的伏虎寺,却是一处极其庞大雄伟的建筑群,而且这是一座尼庵。
古柏森森,饰径高峙,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在此修行的尼僧不下两百人。
但是这两天,忽有一支长长的车队入山。
见过主持之后,他们便将车中人带下,交给了禅院剃度安排。
一夜之间,伏虎寺便又多了二十多个不同年龄的比丘尼。
伏虎寺后院,一处竹林幽泉萦绕的禅房外。
一个光头小尼跪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姑母,您就见见我吧。”
一个四旬上下,手持念珠的青衣尼姑从庵中走出,眉头微皱:“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红尘中的一切,早已割舍,哪里来的姑母侄女?”
光头小尼抬起头来,满脸的泪痕,刚剃了没两天的锃亮小光头,还不曾受戒烫上香疤。
看那挂着泪痕的小脸,正是吴双玖。
双玖忙道:“是是是,那就请梵清上师见一见弟子,请普空师父您通禀一声。”
普空不悦,正要喝斥她退下,免得扰了梵清上师清修,便听禅房里传来悠悠一道声音:“叫她进来吧。”
第686章
普空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恭声应了声是,侧身让到一边。
双玖大喜,连忙拾袖擦擦眼泪,跑进了禅房。
禅房内,一榻,一几,一盏茶。
一张蒲团,盘膝坐着一个女尼。
女尼身着一袭白色袈裟。
白色袈裟代表着菩萨境,她在伏虎寺的地位果然不凡。
墙上没有字画,只有一扇罗汉窗,罗汉窗形如满月。
窗外就是一棵几百年的山茶树,有缀满了碗口大花朵的花枝垂下,就挂在窗口。
那是川渝地区的白雪塔,又叫“观音白”,花瓣朵朵,雪白如玉。
一时间,窗外朵朵观音白,从内向外看,便是一幅画。
而窗内,一几一榻一禅修,从外向内看,亦是一幅画。
双玖跑进禅房,看见盘坐于蒲团之上,犹如一朵昙花幽莲的女子,“卟嗵”一声就跪倒在地,哀哀痛哭道:“姑母,求您为侄女做主啊。”
“唉,你要贫尼为你做什么主呢?”
淡然而坐的女尼扭过了脸儿来,清汤挂面的一张脸,却是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哪怕是光溜溜不见一根秀发,竟也丝毫遮掩不了她的美貌。
这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
她就是梵清,蓬州吴家上一代家主六十九岁时生的女儿,从小如珍似宝。
只是这个年纪生的孩子,大多先天不足,体质不好。
老家主生怕自己这个老来得到的女儿夭折了,虽然是万般不舍,还是送上了峨眉山,佛前许愿,舍与菩萨,请伏虎寺的高僧教导抚养。
以吴家老家主的身份地位,又向伏虎寺舍建了数处精舍禅院,翻修了整座寺院,这么大的功德,自然是由主持老尼亲自收为徒弟了。
如今吴老家主和主持老尼已相继去世,现任的伏虎寺主持是尼梵净,她的大师姐。
尼梵清垂眉敛目,宝相庄严,淡淡地道:“你父亲桀骜不驯,目空无人,一向不服吴渊为家主,明里暗里多有动作,你以为贫尼看不出来吗?”
尼梵清从未下过峨眉山,但是以前父亲活着的时候,哪怕年迈,也是年年来看望她。
老父亲去世后,兄长们来的虽然不是那么勤了,但两三年总要来一趟的,因此她认得吴家各房主事人物。
尼梵清修练有“他心通”神通,非心思纯净无暇之人,不能修成。
这门神通当然没有神话里的“他心通”一般的神妙,但是它能极大增强一个人的内心感应能力,察觉到他人心思的欲望和善恶。
我们会发现,小孩子大多都有一种能力,你哪怕说的再是如何甜言蜜语满面堆笑,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也能感觉出,谁是真的喜欢他,谁在讨厌他。
尼梵清所掌握的这门神通,就是靠后天修成的这种能力。
它不是通过对一个人微表情的分析判断,而是纯粹的心灵感应。
吴家兄长们来看望她时,自然不可能叙及太多,尤其不可能暴露彼此间的矛盾。
但那时才十五六岁的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吴炯对吴渊的嫉恨、憎恶与不服。
这个秘密她没有对人说过,但她记在了心里。
吴炯这一房的女眷全部被送到伏虎寺清修的消息,她昨天就听说了。
在她想来,应该就是吴炯心中的嫉妒心和贪欲终于无法扼制,开始图谋家主之位,结果被家主反杀,受到了严惩,妻眷女子都送上山来了。
别说她已经出家,就算她是个世俗间的女子,她也是吴家的一员,发生在吴门的这一切是家主的决断,她又能如何插手?
尼梵清叹息道:“你父亲以下犯上,受到家主惩处,乃是罪有应得。至于你们被送上山来清修么,其实清修也挺好的……”
吴双玖痛哭道:“不是的不是的,姑母,我家这一门,所有男丁,都被杀了。”
“什么?”
尼梵清大感震惊,吴炯想争吴家的老大而已,同门相争,用得着如此惨烈的手段吗?
吴双玖哭泣道:“害死我全家的,是新任潼川安抚使杨沅!我爹想着咱们蓬州吴家没个靠山,终是不得发展,便费尽心思,和利西吴家搭上了线。
结果这时候,新任潼川安抚使杨沅到任了,他拉拢家主为其所用,知道我爹和利西有联系之后,就逼家主表明心迹。
要么,吴家灭门,要么,死我家一房,从此死心踏地效忠于他。于是,家主……”
双玖痛哭失声,伏地不起。
其实吴炯被灭亡的真相,她还真不知道。
她就知道,她先是被控制起来了,然后吴家老宅派了很多人去她的家。
次日,她的家人便被害了。
在她的认识里,动手的当然是家主。
但是,从蓬州押送来峨眉山的这么长的时间里,她是有充足的时间反复琢磨的。
她发现,不能如实跟姑母讲。
首先,家主吴渊是姑母的亲哥,她这一房差着点意思。
其次,如果是家主清理门户,必然是开祖宗祠堂,各房同意了的,姑母也是吴家人,还能如何反对家主?
就算她跑去斥责家主没有人性,能让他掉一根头发么?
所以思来想去,她觉得,只能把这口锅,扣在杨沅头上。
把家主吴渊说成受威胁、受逼迫,才不得不残杀同族,才有可能激起姑母的愤怒。
如果姑母能杀得了杨沅那样最好,听爹爹说,姑母自幼在山上修行,是有一身好功夫的。
如果姑母杀不了杨沅,甚至被杨沅反杀,那也无所谓。
刺杀朝廷命官,就这一桩罪,吴渊这个家主就逃不掉,杨沅也不可能再倚重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