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沉默片刻道:“韦相国,我刚才忽然想通了,其实我们应该支持天子,这是一个难得历史机遇。”
“此话怎么说?”
“韦相国想想看,前朝的皇族权贵们都干得差不多了,关陇贵族也大部分去了海外,而新的权贵还没有形成,现在废奴是阻力最小之时,加上天子的权威,还真能把这个千年顽疾解决了。
如果现在不解决,等数十年后太子登基,那时候新权贵形成了,那时再想废奴基本上就不可能了,现在只要把废奴深入人心,以后的权贵也自然是雇佣为主,也不会想到购买奴隶。”
韦见素点点头,“你说得很对,现在这个机会不掌握住,以后就不可能再有了,回去后政事堂发个通告,要求年底之前所有官员必须废奴,至少不再株连,我觉得已经是今天很好的结果。”
“天子说的科举之事,韦相国怎么看?”张立又问道。
韦见素哈哈一笑,“这个问题早就怨声载道了,天子终于承认自己有点脱离实际了。”
“那该怎么改呢?”
韦见素微微笑道:“办法肯定有,回去好好协商一下。”
马车在风雪中加快速度,向长安城驶去。
张镐匆匆回到府中,立刻让管家把次子张仲玉找来,张镐是知道自家的情况,他府中有十几名奴仆,去年把奴仆的孩子都转为平民籍,但奴仆还没有转籍,这个不难,把他们直接转为平民籍,再继续用他们就是了,就是每个月要给工钱,但张镐也能承受。
但张镐难处在庄园上,他有一座占地五十顷庄园,位于陇州。
他的庄园没有佃户,只有五十名奴隶给他种田,这五十名奴隶每年只需消耗庄园收获的一成,剩下的九成都归张家,可如果是佃农呢?
佃农要拿走五成,张家一下子就少了四成,傻子都知道,尽量用奴隶合算得多。
所以张镐也知道废奴能拖就拖,但现在他拖不下去了,上午韦见素和张立去见了天子,带回来明确的消息,天子态度强硬,除了在株连上妥协外,其他都依旧按照之前的旨意来办,年底之前所有官员家中的奴隶必须转为平民籍,否则将革职为民,永不录用。
当然,张镐也支持废奴,认可张立的解释,现在是废奴的历史机遇,现在不废,以后就很难再革除这个千年顽疾了。
不多时,次子张仲云匆匆赶来,躬身行礼道:“孩儿参见父亲!”
张镐缓缓道:“天子废奴决心已下,不要再抱侥幸想法了,赶紧把府上的奴隶都改为平民籍,签雇佣协议,给他们工钱。”
“父亲,十几个人,工钱不低啊!”
“难道他们是白吃你的饭吗?”张镐怒道。
“孩儿遵命!”
张仲云刚要走,张镐喝道:“回来!”
“父亲还有什么吩咐?”张仲云连忙又回来。
“陇州庄园内,还有五十名奴隶,你忘了吗?”
张仲云大惊失色,“庄园奴隶还要转籍吗?”
“废话!难道他们不是奴隶。”
“可是他们转为平民,那就只能签佃户协议,现在行情,佃租至少要分五成,否则没有人肯种田,我们损失太大了。”
“损失大也要做,我身为堂堂的辅相,我不带头,让其他百官怎么看,给我改了,而且年底之前必须完成!”
张仲云无奈,只得答应退了下去。
次日一早,张仲云着手将府内的十四名奴隶转为平民籍,核销了卖身契,去县衙变更了奴籍。
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整个张府,管家跑来问道:“二公子,那陇州庄园的奴隶要不要变更?”
张仲云满脸为难道:“我不太想变更,但据说年底前必须废奴,哎!难办啊!”
管家揣摩主人心思,小心翼翼道:“要不公子先观望观望?这种法令基本上都是一阵风,风头过了就会不了了之,如果情况比较严重,再废奴也来得及,到时我们把废奴的时间改为十二月三十日,不就行了吗?”
“有道理!”
张仲云本来就不想废除庄园的奴隶,他觉得那里比较偏远,根本查不到,父亲有点小题大做了,现在管家一番话说到他心坎上了,他可以先观望,如果明年一月份,长安这边查得很严,他再废奴也来得及,如果查得不严,或者就像管家说的,就一阵风,他就不用废奴,否则亏大了。
张仲云便欺骗了父亲,说已经全部废奴,张镐相信儿子,便不再多问了。
李邺登基以后,没有过问家族的事情,但李岱没有忘。
他首先给几个兄长平反,去除了他们的罪名,同时追授爵位。
兄长的家人都从岭南返回,他把整个家族都纳为皇族,给了侯爵、伯爵等爵位,给了他们府宅和土地,又赏了不少钱财,家家户户都变得富足起来。
李邺当然不会阻止父亲,他很痛快给了房宅、土地和钱财,也批准了爵位。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可不是鸡犬,是自己的族人,李邺以自己的皇帝身份,授予他们皇族,再正常不过了。
以前对他有恩的人他也没有忘记,比如裴旻,他现在是龙武卫大将军,掌管三万禁军侍卫。
高力士的儿子冯劝农,出任光禄寺少卿,还有驸马程昌胤,他现在是左监门王大将军,还有从前对他们不错的邻居,裴三娘每家都赏了五百贯钱。
下午时分,在李林甫的平康坊旧祠堂内,旧宅由李林甫的嫡长孙李渝继承,李渝现任淮南观察使兼扬州刺史,不在府上,但祠堂是公用的。
新平县公李崤召集所有族人宣布重要事宜,李崤现在是第二任族长。
数十名族人济济一堂,所有人的名字都进了宗正寺,但他们另成一系。
李崤高声道:“召集大家来是传达太上皇的重要命令,我知道不少人家之前都买了奴婢,现在废奴令开始抓紧了,所以到年底之前,你们将府上所有的奴婢都转为平民,可以签订契约,继续雇佣,但要给工钱。”
下面顿时嚷成一团,“我们都花钱买的,要废奴就得给补偿!”
李崤冷冷道:“不会给任何补偿,不废奴也可以,到明年一月份,也就是下个月,不废奴的人将革除爵位,收回房宅和土地,家族也将停止月钱,你们自己衡量吧!愿意保留几个奴婢,还是想要爵位和房宅、财产,相信你们自己心里都有数。”
“族长,是动真格的吗?”
李崤点点头,“我不是吓唬你们,不肯废奴就是不给天子面子,挑战皇帝权威,哪怕是大将军也要革职,现在大明宫和兴庆宫已经没有一个奴隶,所有官员都在废奴,你们不要和自己的富贵过不去。”
第1439章 围炉午话
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的前一天,朝廷已经休假了,从今年开始到正月初四放假休息,初五正式开朝。
李邺知道大家祭祖之苦,把新年大朝改为正月初五举行,取消了新年大宴,以发福利的方式,给官员们发了数万只羊。
一般家庭都是除夕夜寅时祭祖,全靠第二天睡一觉补回精神。
但官员却无法入睡,等着天亮开新年大朝,所以新年大朝时,官员们个个精神萎靡,哈欠连天。
紧接着还要举行新年大宴,官员们能不喝得酩酊大醉吗?几杯酒就倒了,对身体健康是一次巨大的摧残。
这个微调虽然很小,但意义重大,打破了很多大家已不堪重负的陈规。
新年大朝大家早就有意见,但谁也不敢多说。
李邺把它改了,激起满朝文武的好评如潮。
第二个细规修改是上朝时间,传统的上朝时间是卯时正,也就是六点整,那就意味着五点就得起床,梳洗吃早饭,然后更衣出发上朝。
这主要是赶早朝,也就是朝会,朝会结束后大概八点半左右,不影响上午的处理公务。
但影不影响身体,皇帝就不会考虑了。
更重要是朝廷开朝会做什么,说白了就是上眼药,某某官员出列,直接上奏天子,你给自己上司汇报过吗?给宰相汇报过吗?
越过上司和宰相,直接上奏皇帝,这不是上眼药是什么?
如果真是国家大事,也轮不到小官上奏皇帝,而是应该宰相向皇帝汇报。
早朝更多是几个部门之间、几个势力集团之间互相攻讦,所以早朝自古以来做成的事情不多,惹下的矛盾却不少。
当然,皇帝喜欢这样,喜欢大臣们内斗,所以开早朝的真正目的,还是帝王挑起内斗的一种手段而已。
李邺也修改了,首先不是每天上早朝,正常上朝时间改为辰时两刻,也就是八点半。
政事堂的九名宰相和辅相每天早上会先齐聚政事堂,进行一些重大政事的讨论表决,然后各自回朝房,开始一天的行政。
当然,李邺的朝廷也有早朝,逢五开早朝,一个月三次,六点半左右开始早朝,到八点半结束。
但早朝并不是朝廷意义上的大朝,而只是中朝,五品以上官员参加,对重大决策进行讨论,最后投票表决。
像废奴、税改、救灾、出征辽东、南诏、西域等等,这些重大军国事务都是经过中朝讨论表决后才实施的。
这也是李邺设计的政治制度,对政事堂的一种权力节制。
李邺考虑的是百年后,如果将来自己一个子孙比较软弱,他登基后很可能会出现强势权相,权相欺上瞒下,做出很多对国家不利的重大决策,那么谁来制衡他?
当然,这种中朝制度也会造成拖沓扯皮,但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完美,关键是要给中高层官员一个表达权力的渠道,用匿名投票的方式,把所有中高层官员的意志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强有力的声音。
如果由白虎堂定性为重大军国事件的决策没有经过中朝的讨论表决,白虎堂合规审核那一关就过不去了,盖不了白虎堂的审核章,就形成不了律令,无法执行。
历史上的很多悲剧,明明早期可以避免,但因为当权者的不作为或者乱作为,最后导致大乱爆发。
书房内,李邺在给儿子李檀讲解一些必要的政治理念。
“治民如治川,如果洪水来临,已经没办法或者来不及封堵了,眼看要决堤,那我们该怎么办?
正确的做法是泄洪,找一处不是很重要的地方,把大堤扒了,让洪水汹涌流出来,这样就保住了人口密集、土地富饶的重要地带,今年的黄河改道,如果我们能早一点在棣州泄洪,富庶的博州和贝州就能保住了,教训深刻啊!”
李邺叹了口气又道:“同意的道理,一个地方遭灾,朝廷实际难以救济,那怎么办?那就要找一个富庶的地方把灾民泄过去,让灾民能有口饭吃,这样就能避免灾民在绝望中爆发起义,你明白了吧!为什么说救灾很重要,朝廷一定要快、要及时,这不光是让灾民的活命的问题,更重要是为了避免灾民发生严重的政治动乱,被一些居心叵测之人利用。”
李檀点点头,“父皇的教诲,儿臣明白了。”
李邺又笑道:“上次你问父皇为什么要征讨四周小国,是你们先生要你问的?”
“不是,是我们学堂在讨论这个问题,大家都无法理解,好多同窗学友都说大唐在耀武扬威。”
李邺沉吟片刻笑道:“长安人生病有个陋习,吃药后喜欢把药渣倒在路上,让路人去踩,他们的目的是让路人把病带走,自己的病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父皇也是做个比喻,就像把大唐的病情转给了四周小国,自己的身体就健康了。
首先我们大唐征讨四方并不是耀武扬威,而是大唐的财政在安史之乱后期就已经崩溃了,百姓已经盘剥殆尽,无法再承受税赋,怎么办?当时父皇用土地换财政的办法,给朝廷输了一点血,但远远不够,哪怕把整个河陇节度府的积蓄都拿出来,也填补不了朝廷财政的无底大洞。
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对外发动战争,掠夺其他小国的财富填补财政,这就是我们用战争手段把痛苦转嫁给了周围小国的王公贵族们,为什么朝廷上下都不反对对外征战,大家都有默契。
现在朝廷财政有了雄厚的根基,我们才能对大唐实施很低税率,免除了大部分税赋,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滋生人口,大唐才能迅速恢复中兴。”
说到这里,李邺叹息一声道:“父皇也知道这样做不仁义,但天下本来就是丛林世界,你要活下去,就必须吃掉更弱小的野兽,如果一味讲仁义,这个不忍吃,那个不忍杀,最后更强大的猛兽来临时,你已无力抵抗,之前那些弱小的野兽一定会跟随大猛兽一起把你吃掉,虽然他们也知道最后一定会被大猛兽吃掉,但他们顾不上以后,只管眼前能饱餐一顿。”
“父亲教诲,孩儿铭记于心!”
“还有废奴,父皇为什么铁了心废奴,父皇给你说两个数字就知道了,五年前,朝廷统计了人口,天下只有三千八百万人口,而天宝元年是四千八百万人口,足足减少了一千万。
但三个月前,朝廷又进行了人口统计,天下人口居然变成四千三百万,增加五百万人,你觉得是什么缘故?”
“废奴!”李檀脱口道。
李邺点点头,“从前年开始颁布废奴令,大量藏匿的奴隶被解放出来,如果再继续严厉执行,到明年年底,基本上就能恢复到四千八百万人口了,这里面有自然增长的人口,但更多还是藏匿的奴隶。”
李檀感叹道:“这样说起来,大唐之前隐藏了多少奴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