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片刻,李史鱼对李惟诚说道,二人暂时达成了统一的意见。
至于李宝臣会如何决定,李史鱼不知道,他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
不管怎么说,肉还是烂在锅里了不是么?好歹宝臣大帅麾下兵马,还是在儿子手里,总好过被外人夺了兵权。
李史鱼不由得感慨方清政治手腕之老辣。这一招就如同是推恩令一般,即便是李宝臣没兴趣,他的儿子却未必没有。
后续发展,很可能就是李宝臣不知道哪个儿子适合继承军权,所以不得不分权,各管一摊。
将来,方清便可以软硬兼施,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权,而且还不用撕破脸。
无论是李惟诚还是李惟岳,又或者是李惟简什么的,谁也没有学到李宝臣打仗的本事。面对方清和汴州朝廷这个庞然大物,他们又有多大的选择权呢?
真是令人唏嘘。
李史鱼也麻了,他是李宝臣的幕僚,不是李宝臣他爹。事已至此,那就这样吧。
二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便各自歇息去了。
李惟诚与李史鱼他们当然睡得着觉,因为这件事即便是再差,也不过是在汴州当个富家翁,身家性命是不需要担心的。
但是刚刚跟他们谈判完的方重勇,却是压根都睡不着觉。
在方重勇看来,宝臣大帅的事情,不过细枝末节而已,只要对方不投靠吐蕃人,那就翻不出什么浪来。完全可以怀柔处置。
方重勇所忧虑的事情,只有吐蕃而已。
吐蕃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它的政治生态,一到秋冬季节,必定会下高原过冬。
在冻死和战死之间二选一,绝大多数吐蕃人选择后者。吐蕃军悍不畏死,不是因为高官厚禄的军功在吸引,而是他们只想死得好看点罢了。
因此,吐蕃军与敌人正面交战时,士气非常高,也很能打。这是由客观环境决定的,那边人均寿命也就三十多岁,高原缺氧会持续伤害心肺功能,即便不打仗,他们也一样死得早。
所以,与其说是战死,不如说是一种解脱。
深夜,汴梁城内最大的军械作坊,依旧是灯火通明。一车又一车的箭矢、弓弩、盾牌在装箱,准备发运。
它们将会由骡子、驽马等牲畜托运到关中华阴,此前车光倩已经带兵在此建立了前进基地。
这一手,一方面是为了威逼李抱玉就范,不要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另外一方面也是防备吐蕃人猝然入关中,导致局面崩坏。
吐蕃人若是入关中,就要打长安保卫战了。
“官家,工坊正在日夜不停的制作军械和盔甲,请官家放心,一定不会耽误朝廷打吐蕃人。”
看到方重勇深夜来军工作坊巡视,马待封上前叉手行礼道。他的双目赤红,眼眶深陷,显然是近期睡眠不足。
眼前的货架上,摆着一根接一根的狼牙棒,光种类就有四五种之多。有锻打的铁棒,有铁皮包木的木棒,还有各种锤子。
更远的地方,锻打的敲击声不断传入耳中,在夜晚显得有些突兀。工匠们正在流水线作业,一个人负责一道工序,忙个不停。
看着这一切,方重勇心中稍安。经济实力就是战斗的底气,前些年励精图治,果然现在关键时刻就用上了!
他拿起货架上的一根铁棍,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很沉!手感很好!
管他是谁,即便是身披重甲,面对这种钝击武器,也没有多少防御力。即便没有外伤,恐怖的动能会让吐蕃士兵内出血。结结实实挨一棍子,身体立刻就会一顿,短时间内丧失战斗力。
这次出兵打吐蕃人,汴州军主力全军置换钝兵器,不再携带横刀与普通弓箭。那些东西对吐蕃重步兵没用,跟挠痒痒差不多,根本不能破甲。
向来无往不利的马槊也不好使,反倒是狼牙棒,锤子,斧头等兵器在对阵吐蕃人时有大用。这些兵器汴州军械库内奇缺,库存根本不够用。
而且这些东西都是耗材,很可能一场战斗下来就不能用了,库存要多多准备。
现在都是临时赶制,日夜不停。
如果是一般的割据势力,面对这种情况肯定已经麻爪子了,但是汴州这里拥有强大的物流渠道,可以把沿着运河各州的原材料,通过运河汇聚于此。
然后在汴梁城内的工坊里进行总装!
方重勇想起前世后周的一些细节。郭荣麾下精兵之所以可以战无不胜,短短数年便有横扫天下之势,就是因为后周朝廷在重修汴梁城的时候,也顺便扩建了军工作坊。
仅铠甲的产量,就完爆南唐等势力。
换言之,人家得天下也不光是靠着百战老兵,同样也是重视军备建设的。
方重勇坐镇汴州这些年,也是非常重视铠甲的保有量。每年逐步裁汰使用多年的旧甲,换上制式新甲。
铠甲数量虽然只是稳步提升,但质量却已经比周边那些藩镇有明显优势。这次对阵吐蕃人,也是对汴州朝廷前些年军备建设的“大考”。
平日里到底是兢兢业业,还是摸鱼混日子,很快便会有结果了。
想到这里,方重勇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他拍了拍马待封的肩膀说道:“工坊的状况很好,本官很满意。本官在前线杀敌,有你的一份功劳,本官不会忘记的。”
“敢不为官家效死!”
马待封一脸激动说道,似乎已经看到脚下的康庄大道,压根走不完!
“吐蕃啊!吐蕃!”
方重勇看向天上挂着的那一轮明月,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感慨万千。
吐蕃与大唐,可以说是一对相生相杀,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大唐崛起的时候吐蕃也在崛起,当大唐衰落时,吐蕃攻入长安又退走后,同样也陷入不可逆的长期衰落。
国内政局混乱,甚至死得比大唐更早。
如果把时间线拉长的话,吐蕃对后世的最大影响,不是创造出多么辉煌的帝国,而是彻底改变了青藏高原的生态,使其永久丧失了争夺霸权的机会。
连带着,让关中平原也彻底歇菜。
简而言之,就是自吐蕃后,青藏高原便成了一块“绝地”。这件事的影响力,要以千年来计算,只是此刻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压根就没有什么感觉,更不可能料到将来如何
“官家,是下官有什么做得不好么?”
马待封看到方重勇半天都没说话,还以为他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不满。
“没有,现在军工作坊运转顺畅,你功不可没,并无不妥。
本官只是感慨吐蕃人顽强,总是杀不死。”
方重勇轻轻摆手,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转身便离开了。
他还要去制衣工坊看看,等天亮了,还要去火药工坊考察。越是到了战前,越是不能放松。
虽然这样很累,但是主将把握住了每一个细节,便可以在战场上提高胜率,对自身情况有一个充分了解。
胜利,从来都没有“自然而然”这样的事情。多准备就胜算高,胜算高就可以赌一把,不外如是。
吐蕃内部的一些事情,当年达扎路恭跟方重勇说过不少。吐蕃人的精华是重步兵。这些人都是东岱里面的小贵族,也是将领们的基本盘。
这些人打仗的时候负责破阵,锐不可当。突破敌阵后,那些轻装的步兵才会一拥而上。
只要能打掉这些“箭头”,那么吐蕃军的实力便会大减!如何低成本打重甲兵,很可能是此战的胜负手!
而且吐蕃军制,是仿照的大唐初年的府兵制,不过还是稍有不同。
吐蕃小贵族们自备盔甲,世代相传,战后参与战利品分配,更像是宇文泰当年组建的府兵,是军中骨干,更是后备将领的人才库。
方重勇一点也不敢轻敌,更不会把吐蕃人当回纥、突厥这些组织力较差,一击即溃的二流队伍相提并论。
此刻他还不知道的是,远在兰州的恩兰达扎路恭,已经亲率吐蕃军主力,朝着关中方向进发了,正是泾川一线。
第749章 山河小形胜
夏天日出的时间很早,阳光驱散了晨雾,汴州运河的河面,被染上一层金色。
汴梁城南的朱雀门缓缓洞开,守卫皇宫的禁军士卒列队缓缓走出宫门,甲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光芒。
先是一队禁军士卒举着旗帜在前面开路,共计三十六面绛引幡,蟠龙纹在紫缎上翻涌如活物,一看就是精心制作而成。
掌旗校尉肩扛九旒龙旗走在最前面,上面挂满了玉珠,每一串玉珠相击都像晨钟叩响的余韵。
看起来庄严、肃穆而且大排场!
天子李琦坐在五色鹭车里,跟在队伍后,帷幕挡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此刻他是什么表情。礼部侍郎郑叔清手持金节,在队伍前方策马开道。
汴梁城朱雀大街两旁,新上任不久的教坊使李龟年,领着三百乐工齐奏《秦王破阵乐》!他们伴随着御驾的队伍前行,可谓是走一路吹一路。
箜篌弦上跳动的露珠与编钟震颤的波纹,在銮铃声中谱成另一重乐章。那是埋藏在人们心中,大唐盛世的不朽记忆!
“天子御驾亲征吐蕃,诸人回避!”
随驾的霍仙鸣,坐在车夫旁边高呼道。此时此刻,朱雀大街两旁已经跪满了人。
“朕自出生起,便没有见过此情此景,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半透明的帷幕后面,李琦长叹一声说道。
话语中饱含沧桑与无奈,以及荣幸。
听到这话,替天子驾车的方重勇回道:“陛下当年让出淮南,有大功于国,避免了百万人生灵涂炭。这些微臣都是记得的,今日殊荣,陛下当之无愧。”
“官家深明大义……”
李琦有些感动,又有点惭愧,只得抛出这么一句话来。虽然立场有些微妙,但他本人还是非常佩服方重勇的。
这个人,政治信誉卓著,把账算得明明白白。每个被他收拾的人,都有在政治上被收拾的原因,从来没有谁被公报私仇过。
譬如说,无论当初李琦本人是怎么想的,或许仅仅只是担心袁晁的乱军进攻扬州,但让出淮南,避免了汴州这边动刀,这是不争的事实。
正因为有李琦配合,所以汴州朝廷得以直接接管富庶的淮南,之后扬州这个南方的经济中心,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把江南的资源也整合进来了。
可以说正是有这么关键一步,汴州朝廷才得以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倘若那时候要对淮南用兵,很难说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连带后面许多政策都无法实施。
那种恐怖的后果,是现在汴州朝廷的人无法想象的。
方重勇后面选李琦为天子,又让他“御驾亲征”,都有让李琦“风光风光”,还他当年人情的意味在里头。
人心是要凝聚的!公平公正的办事,赏罚分明的原则,就是凝聚人心的要素之一!
此番汴州军出征河西,如果可以获胜,那么得到的战略收益,会大到无法想象,甚至可能成为一个时代的分水岭。
对此,李琦也是有些想法的。即便他知道自己是个傀儡,也希望能在历史上留下一个不错的名声。
痛击吐蕃,收复失地!这就是功业!彪炳千秋!甭管是不是傀儡吧,反正被人往身上贴金的时候,也有他的一份。
“官家,朕真的不需要做什么吗?只要跟着队伍一路进关中就行么?”
安静了许久,李琦忽然询问道,总是有些心痒难耐。
“陛下,只要您在军中,主心骨就在,将士们就知道为什么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