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前线情况如何?”
一见面,方重勇就开口询问道,完全没有任何客套。
“回官家,战况激烈,吐蕃人已经将西市团团围住,不过西市的围墙比一般的坊墙要高不少,吐蕃人暂时还没攻破。”
南霁云想了想说道,似乎有什么想说,又止住了。
“按计划,一坊被围,周边各坊都要出兵牵制吐蕃人。长安街道纵横分布,不利于吐蕃人调兵。为什么西市东面那几个坊没有动静?哪怕用弓箭骚扰一下吐蕃人也好吧?”
方重勇面露困惑之色,看向南霁云。
“官家,您说的事情某也知晓,只是那几个坊都是李宝臣的部曲在防守,他们没有逃跑就已经是超常发挥。指望他们打配合,或许还是您太高看他们了。”
南霁云叹息答道。
方重勇点点头,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当初在制定作战方针的时候,吐蕃人一个一个顺着啃长安城里的坊市,乃是最蠢的一种打法。所以,越靠近西边的坊,越是安全。相反,距离最东面的敦化坊越近,也就越危险。
有鉴于此,方重勇便安排李宝臣麾下的部曲,守长安城西。李宝臣的几个儿子,也欣然应允,毕竟这种分配之法很公平。
然而,当初分得有多公平,如今李宝臣的部曲就有多悔恨!无论是出于自保还是觉得自己被卖想躺平,这些人都不可能主动出击,帮忙防守周边的坊市。
“现在西市你还能不能闯进去?”
方重勇追问道。
南霁云摇摇头道:“卑职无法在吐蕃人攻打西市的时候翻墙而入,但射一支箭进去还是无碍的!”
“好,那你就射一箭进去,将信纸绑在箭矢上,本官现在就写信!”
方重勇一边说一边坐到书桌跟前坐下,随即铺开纸笔走龙蛇写到:“今夜子时,烧西市,从西门突围,东门会有接应兵马。”
落款是方清。
将信纸递给南霁云,方重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务必要射入西市之内。”
“请官家放心!”
南霁云拿着信纸就走,面色坚毅。
等他走后,方重勇对李筌吩咐道:“今夜本官亲自带兵以解西市之围,王难得会从长安城北绕路攻吐蕃军大营,其他各部军务,由你全权指挥。”
“官家!让何将军去不就成了吗?”
李筌大惊,没想到方重勇要亲自上阵。
“方清若在,方清之下各将校士卒,皆会坚守其位。”
方重勇抬起手,示意李筌不必再劝了。
沉思片刻,李筌点点头,认可了方重勇的做法。
战场在相持阶段,主帅的每一个命令,日常的一言一行,都极有可能影响大局!方重勇若是亲自带兵去接应李嗣业和他的部下突围,那么汴州军各部,都会以此为例子,能坚守就不会后撤。
主将就是军队的灵魂,主将不跑,他的部下就不会跑!
很快,前方以各处佛塔为主的观察哨,都陆续派人传来消息:吐蕃军在攻克了四个坊后,并未继续前进,而是集中兵力围攻西市,似乎有“围点打援”的企图。
情理之中的事情,方重勇不以为意,毕竟人算虎,虎亦算人嘛。
达扎路恭想以西市为诱饵,吸引汴州军前来解围,方重勇又何尝不想来一招黑虎掏心,把吐蕃人在长安城西边西渭桥附近的营寨给端了呢?
谁能赢,那就各凭本事好了。
……
西市正门(东面那个)前那两个钟鼓楼,都快被吐蕃人给拆没了,然而正门的唐军却是岿然不动!
在一旁指挥的属卢·杰桑嘉贡心中冒出一个十分疑惑的问题:唐军都这么硬的吗?
根据达扎路恭提供的情报,汴州军主力,应该都是集中在敦化坊附近,之前达扎路恭在那边吃了大亏,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然而,守卫西市的唐军感觉很猛啊!不是说里面就是些临时拉起来的本地青壮么?
“上重步兵啊!重步兵顶在前面!上啊,快上!”
属卢·杰桑嘉贡拔出佩刀,指着前方踌躇不前,被西市守军用箭矢逼退的本部人马,大喊大叫。
显然是已经破防了!
正在这时,一个吐蕃军官骑着马而来,翻身下马对属卢·杰桑嘉贡禀告道:“茹本,大论军令,让您速速去大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我忙得很!哪里有时间!”
属卢·杰桑嘉贡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随即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问道:“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就是了。”
“茹本,大论是……想问问你屠城的事情,他好像没有下这个命令?”
负责传令的人,正好是属卢家族的一个子弟,告诉了对方一点内幕。
“屠城?哪里屠城了,我们攻破的坊,里面的死人,都是被唐军杀死的百姓而已。”
属卢·杰桑嘉贡矢口否认,反正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人,我下令杀了。
东西,我下令抢了。
现在人证都是我的部曲,物证被他们分了,你要怎么找我的麻烦?
属卢·杰桑嘉贡就是看得很开,屠城确实不对,所以我不承认,那不就没有屠城咯!
“如此回复,大论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传令之人面色为难说道,他被两个大佬夹在中间,非常难做人。
“你是他的部下,还是我们家的人?”
属卢·杰桑嘉贡反问道。
“得令,我这就去回复大论,说茹本正攻打西市甚急,抽不开身。”
这人匆匆离去,片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啊啊啊啊啊啊!”
不远处从坊墙内抛出几十个猛火油的陶罐,在攻城的吐蕃军队伍中烧了起来,顿时一片混乱,惨叫连连。
这种火,水浇不灭,拍打不熄。唯有以沙土掩埋一会,才会彻底熄灭。
基本上溅射到哪里就会烧到哪里。
“还愣着做什么,去西边挑土进来灭火啊!你们这些蠢货!”
属卢·杰桑嘉贡指着身边的亲兵大骂道。
一群蠢货,只知道躲着猛火油,就不知道去城外弄点散土来灭火!属卢·杰桑嘉贡心中一阵烦躁。
屠城的后果他其实看到了,西市里正在抵抗的不止是唐军,还有之前几个坊里逃掉的漏网之鱼。
毕竟,屠城在先,死守在后,一切并非是空穴来风。这些长安本地人知道无论抵不抵抗都会被杀,所以现在能提得动刀的基本上都上了。
那为什么属卢·杰桑嘉贡要屠城呢?
因为他要带着本部人马发财,只有死人才不会拦着他们抢东西,道理就是这么简单而直白。
不管达扎路恭要怎么禁止,都是禁止不住!
手下人都叫他大论的时候,他才是大论。
如果他拦着手下人发财,那他就不再是大论了,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死人。
或许,达扎路恭也知道这些,派人来通知属卢·杰桑嘉贡,不过是为将来惩办他找个借口罢了。
到太阳落西山的时候,属卢·杰桑嘉贡下令停止进攻,派人将西市四周围起来以后,就进入到怀远坊中一处原本属于某个大胡商的宅子里休息了。
怀远坊过去是唐庭专门划归给来长安的胡人居住的,怀远寓意“怀柔远夷”。然而,这座原本是胡人聚居的坊,此刻却是被吐蕃人突突了,看上去似乎是一种另类的嘲讽。
属卢·杰桑嘉贡过往从来没有来过大唐,更没有参与和大唐之间的边镇战争,此刻来到富得流油的长安胡商家中,顿时感觉乱花迷眼。
他心中那仅有的一点,因不受军令而产生的负罪感,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屠城好,屠得好啊!
要是不把这些人屠了,此处的财货,怎么可能到自己手里呢?
属卢·杰桑嘉贡一想到这件事,嘴角就止不住的勾起。仅怀远坊一处,就查出了香料一百多担,各类西域那边流通的金币银币数十箱,还有一个大库房的丝绸!
在近年来各种抄家活动中,胡商们扮演了“销赃”的角色。因为他们跟政治没什么牵扯,所以那些因为政斗而产生的灭门案,都没有波及到他们。
反而是在销赃这方面,西域胡人的优势得天独厚。
这些人消息灵通,深知方清长袖善舞,做事规矩不会乱来,所以他们滞留在长安,等待“新朝建立”,然后继续做大做强。
没想到这些胡商们遇到了“不讲规矩”的吐蕃人!
方清确实爱惜羽毛,但吐蕃高层可不讲什么“无商不兴”。
在这些吐蕃贵族看来,世上的东西只有两种:一种是属于我的,另外一种也是属于我的,但暂时在别人那里保管。
属卢·杰桑嘉贡的部下在攻入怀远坊的时候,这帮人西域胡人还想跟他们讲道理。没想到吐蕃人却不按套路出牌,他们只喜欢用刀讲道理。
“好啊,大唐好,西域也好,黄金好,香料也好,都挺好。
只要是我的,都是好的。”
坐在一个“摇摇椅”上,属卢·杰桑嘉贡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让亲兵给自己扇扇子。
嘴里念念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脸上的表情满是迷醉之色。
长安什么都好,就是夏天太热了。
白天一直在太阳底下指挥部曲攻打西市的属卢·杰桑嘉贡,此刻已经累坏了。
打仗之类的事情,就让达扎路恭这混蛋去操心吧!
属卢·杰桑嘉贡心中不屑,他认为达扎路恭实在是太小看他了。
西市这边,看似危险,实则非常安全。这么明显的围点打援,他都看出来了,难道那个方清看不出来么?
谁会那么傻,前来西市救援啊!
属卢·杰桑嘉贡心中盘算得很好,只要攻下西市,将里面的财帛全部抢到手,然后他就会向达扎路恭请示,说部曲折损太多,要回兰州换防!
只要回了兰州,那一切都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