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扎路恭心中已经确定了一个人选,哪怕那个人,之前是信奉苯教的。
这种“背叛”并不稀奇,因为信奉苯教的吐蕃贵族,也可以转换立场信奉佛教。只要宗教立场转换,那么政治立场也会迅速变换。
这就是吐蕃国内特有的“宗教站队法”。
军中出一个投靠赞普的“叛徒”,也很正常。毕竟,达扎路恭也是个喜欢说“陛下何故造反”的人,真要说起来,他才是逆贼。
“是尚赞摩吧,他在边镇多年,本应该熟悉河西事务。但是这次出征河西,他却一直没能攻克沙州,还保存实力按兵不动。
当时来看,或许情有可原。只不过现在想想,他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表现也太消极了一点。”
纳囊·赤托杰若有所思的说道。
要不是他过往杀了太多的佛教徒,其中不乏贵族,以至于立场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他都不敢保证自己不会背叛达扎路恭。
更何况是姓“尚”的吐蕃赞普外戚家族呢?
“他确实嫌疑不小。”
达扎路恭微微点头说道,其实他心中的人选,跟纳囊·赤托杰所说的一模一样。尚赞摩此前在国内名声极大,有名将之称。这次表现不如人意,远远没有发挥出该有的水平。
只不过,这件事太过重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今日与你商议,便是如何处理这件事。尚赞摩这个人,要么排除他的嫌疑,要么就把他处理了。
唐军只是退到了兰州,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尚赞摩的事情,要尽快处置!”
达扎路恭沉声说道。
赞普若是在逻些城,等于是天高皇帝远,他们可以操作的空间很大。
然而,若是赞普就在鄯州的话,他甚至可以用不光彩的手段,突然出现在军营中,夺取禁军的指挥权。
然后以处置叛逆的罪名,将达扎路恭斩首!
类似的事情,达扎路恭听说汉人皇帝里面那个叫刘邦的人,干过这种事,而且还干成了。
“大论,不如通知尚赞摩来凉州城商议大事。他若是敢来的话,则不必怀疑。他若是借故推脱,那么其中必有猫腻!”
纳囊·赤托杰恶狠狠的说道,面色狰狞!
赞普若是得势,达扎路恭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毕竟恩兰氏在禁军之中人脉深厚。逻些城周边的三支禁军之中,有一支可以算是恩兰氏的私军。即便是赞普,也要掂量掂量贸然行动的后果。
但他这个屠戮佛教徒的刽子手绝对死定了!
“如此也好,你稍稍准备一下,只要尚赞摩有什么异动,那就直接……”
达扎路恭面沉如水,做了个劈砍的手势。
这次,他是感受到了极致的威胁,不得不痛下杀手!
论钦陵一家的往事殷鉴不远,赞普干类似的事情,好似是有传承一样,一代接一代的。
达扎路恭可不敢托大,他就算再强无敌,比起当年的论钦陵家还是差了太多了。
方清麾下的很多将领,都认为达扎路恭在占据凉州后,肯定是睡在貌美胡姬的肚皮上不肯起来了。
但实际上这位吐蕃大论在凉州的日子相当不好过,承受了很大压力。因此他不但不敢纵情美色,甚至极端自律,连饮酒都禁止了。就是担忧一旦放松,身边会有不测之事发生。
李唐宗室被方清压得死死不能动弹,完全没有反抗的可能。但那位吐蕃新赞普,显然身边聚集了一帮以“尚氏”为主力的簇拥,拥有改变政局的能力。
两天之后,达扎路恭得到了尚赞摩的回复,在信中,尚赞摩说:上次回纥人从瓜州进攻,河西五州之中,危险在西面而非是凉州。我正在瓜州布防,以防唐军突袭。大论若是有事,不如来瓜州商议,或者过些时日,待瓜州的城防完善后,末将再动身来凉州也不迟。
简单概括一句话:抱歉我很忙走不开。
看到这封信,达扎路恭已然明白了一切。回想起这一路上尚赞摩的表现,他越想越是感觉不对劲。
尚赞摩的部曲,好像……一直没有经历什么大战,除了最开始在沙州吃了点亏以外,其他时候,都是在围困沙州,敲敲边鼓。没有经历什么大战恶战。
混得惨的,比如属卢·杰桑嘉贡,部曲被汴州军全歼,这位是没脑子怨不得他人。但也说明他不是赞普的内应。
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害怕,达扎路恭急招纳囊·赤托杰议事,却惊闻这位重要的副手,被人行刺,身受重伤!
心急火燎来的到纳囊·赤托杰所居住的豪华别院,一进卧房,达扎路恭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草药味。纳囊·赤托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床单上全是血。
“究竟怎么回事?”
达扎路恭找来一个亲兵询问道。
他们这些吐蕃大将,身边的护卫是很周全的。别说是普通刺客了,就算是带一队兵马突袭,都未必能得手。
“回大论,是这样的。”
一个亲兵吞吞吐吐的将事情还原,结果让达扎路恭哭笑不得。
纳囊·赤托杰由于禁欲了很久,昨夜兽性大发。他不敢找本地大户家的女子,只好找来了一个貌美胡姬,先解解渴再说。
没想到,也不知道那胡姬是不是本地大户的刺客,反正就在完事之后,这位貌美胡姬把刚刚骑在她身上,那位吐蕃茹本的命根子切下来了!
大将一夜之后,居然变成了宦官!
至于说刀是哪里来的,纳囊·赤托杰为什么会睡死了任由手无缚鸡之力的胡姬乱来,已经无人得知。反正那个胡姬已经自尽了,夜里一声惨叫,亲兵进来后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疼得打滚的纳囊·赤托杰。
“胡闹!本大论的禁令是闹着玩的吗!”
达扎路恭大怒,气急败坏的呵斥了一句。
他已经严令军中不许搞那些圈圈叉叉的事情,没想到纳囊·赤托杰居然带头违反禁令!可以想象,有这位主官在乱搞,军中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不许军中搞女色,并不是达扎路恭心善,更不是怜香惜玉,而是现在河西的局势很紧张,对他来说也很关键,女色会增加各种不可控的风险。
看吧,纳囊·赤托杰不就出事了吗?还是在找他商议大事的这个关键时刻!
他要是不玩女人,亲兵们怎么会退离身边呢?那个胡姬又怎么会有机会得手呢?
男人管不住下半身,那是要出大事的!
达扎路恭心中大骂纳囊·赤托杰无能废物!
“好好照顾茹本,再有敢近女色者,杀无赦!”
达扎路恭冷哼一声,丢下一句狠话就离开这座府邸。只留下纳囊·赤托杰的亲兵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第784章 历史没有新鲜事
就在纳囊·赤托杰出事的当夜,在内应的帮助下,尚赞摩的亲信部曲突袭凉州,直接将凉州城内的吐蕃军缴械。与之同行的,还有吐蕃赞普赤松德赞。
有吐蕃赞普在前面开路,达扎路恭的亲军也不好反抗了,纷纷放下武器请降。一如当年对阵大唐强无敌的论钦陵,面对赤祖德赞的兵马也完全不是对手。
当着一众吐蕃军官的面,赤松德赞宣布了达扎路恭的罪行:杀害信奉佛教的吐蕃贵族,用兵草率以至于死伤惨重等等。
都是些罪不至死的理由。
随后,他又任命尚赞摩为吐蕃大论,同时担任大军主将。紧接着,河西吐蕃军收缩兵力,从大斗拔谷撤往鄯州。此时赞普的禁卫军,已经在鄯州屯扎,并接管了城防。
达扎路恭这次远征,将苯教势力的吐蕃贵族带出来一大半,以至于吐蕃国内力量严重失衡。
趁着这个空档,赤松德赞得到了崇佛派大臣墀桑雅甫拉、洛德古囊恭的簇拥,逐步掌控了禁军军权。在母族纳囊氏的鼎力支持下,佛教势力开始发力,清除了达扎路恭留在逻些城的亲信党羽。
吐蕃国内的佛教与苯教之争,以佛教大胜画下休止符。
纳囊·赤托杰亦是该族族人,本是苯教铁杆支持者,也可以算是赞普的舅舅,所以达扎路恭才敢带兵出征河西。
然而,纳囊氏一族后来居然会转变立场,开始支持佛教。这是达扎路恭没有料到的,也是他失败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说到底,还是这位吐蕃大论汉人的史书看少了,如果他看得多,一定明白世家多面下注,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面,乃是常态选择。
赤松德赞派遣亲信巴桑希前往兰州拜会方重勇,此人亦是从天竺回来的佛教高僧。
巴桑希带来了赤松德赞的亲笔信,在信中,这位吐蕃赞普表示:
此前吐蕃军出兵大唐,乃是吐蕃国内的苯教势力作乱所为,绝非我本意。吐蕃与大唐乃是外甥与舅舅的关系,亲如一家。偶有摩擦都是意外,不值得记仇。为表议和诚意,吐蕃军将会退出河西之地。
至于唐土新疆界的划分,希望大唐派遣使节来鄯州接洽再说。有什么不同意见都可以坐下来谈,不必在沙场上兵戎相见,免得伤了和气。
这位年轻的吐蕃赞普,表现出了精湛的外交手腕和灵活的身段,可谓是见好就收的经典范例。
稳住了这支吐蕃边军,他便是稳住了逻些城的局面,便是坐稳了赞普的位置。
大唐陷入动荡的这些年,吐蕃国内,政治势力和文化宗教,各个层面也在悄无声息的演进迭代,优胜劣汰。
赤松德赞,亦是需要时间重整旗鼓,恢复生产,清除异己。
方重勇已经筹划好了麾下精兵即刻出征,没想到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变故,那种感觉就好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让他郁闷得想吐血,却又无可奈何。
吐蕃人既然已经退出河西,在鄯州集结了大量兵力,那么这一战能不打,还是不要打比较好。
已经失去了战机,逞强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强行进军鄯州,进军河湟谷地,后勤将会变得十分困难。
可惜的是,错过这次重创吐蕃的机会,将来边疆一定不得安宁。方重勇不由得在心中暗叹,那位年轻的吐蕃赞普,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比达扎路恭更加难缠。
方重勇只好原则上同意了赤松德赞的“求和”,写了一封信让巴桑希带回去,并承诺近期就会派遣使节前往吐蕃,商议休战及勘定边界之事。
几天后,车光倩带兵进入了凉州城,赤松德赞果然所言不虚,不仅是凉州,河西五州的吐蕃兵走得一个都不剩下。
这位吐蕃赞普对于边镇局势看得非常明白,事实上,他的亲信尚赞摩,才是这些年坐镇靠近大唐边境的那位边军主将。
这一路上,尚赞摩都在暗地里观察汴州军的实力以及用兵模式,给赞普提供合理的建议。正是尚赞摩的极力请求,才让赤松德赞下令退兵,回国整顿政务,清除异己,以图将来再战。
汴州军的出现,让凉州本地大户喜出望外,数万人在城外迎接,所谓的喜迎王师也不过如此了。
之后,方重勇亦是带着幕僚团队来到凉州,亲切慰问了本地大户。
在迅速缓和的局势中,还出现了一段不和谐的小插曲。
就在车光倩带兵入凉州城没两天,就有一队吐蕃斥候在周边晃悠。既不禀告身份,又不与汴州军斥候接洽,就如同牛皮糖一般,你去他就跑,你回来他又跟过来。
似乎是不怀好意。
不过银枪孝节军的丘八可不惯着他们。车光倩麾下有一神射,名叫雷震,从河北兵里面优中选优出来的精锐。见这一队吐蕃骑兵如此诡异,雷震带着本部十多人,直接穷追不舍数十里,并在马上将其一一射杀,这才带队返回凉州城。
事后,赤松德赞及吐蕃那边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方重勇亦是没有提起,只当是无事发生。
这天夜里,在凉州府府衙内招待过本地大户的代表之后,滴酒未沾的方重勇,带着几个亲兵,轻车简从的来到了当年李医官居住的老宅。由于李医官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去世,这座本地不起眼的医馆也被废弃了。
推门而入之后,院落里枯藤老树,还积满了灰尘,早就没了人气,深夜探访看起来跟个鬼宅差不多。
“当年,本官就是在这里,给许多河西的伤兵代写过家书。刘展便是其中之一,他心念家乡的女子想退役,但回去之后,才发现那女子早已嫁为人妇。”
方重勇轻叹一声,像是在回忆往事。
“官家,不如将这个医馆重新建起来,末将以为,我们与吐蕃再起争端,也是迟早的事情。河西将来一定会战火遍地,不如早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