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忍住内心的不适,看着王思礼从容指挥唐军,调度兵马出击,无奈的叹了口气。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作为策划战斗,指挥战斗的主将,身上的责任异常重大。稍有不慎,就会葬送成千上万的部下。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死了便不能重来。没有读档,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小心一万次都不算多,一次不小心,命没了就没了。
世间谁有不死光环,可以保证自己在战场上能活到寿终正寝呢?
想到这里,他面色发白,身上的冷汗都吓出来了。
中晚唐与五代十国的丘八们,常常行事猖狂而不计后果,未尝没有不做身后打算的原因在里面。
某些丘八们仅仅是因为赌博输光了就敢哗变,实在是因为刀口舔血惯了,穷死与被杀又有多大区别呢?
这些技战术娴熟,杀人技巧娴熟的丘八们,他们身无长物之余,一旦失去对死亡的敬畏,那么天下之大,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干的。
此刻站在这杀人如麻的战场上,方重勇亦是体会到了底层丘八们的悲壮。人命如草芥的年月里,哪怕是卑微的生命,也在努力喊出自己的绝唱。
唯一能活着的办法,就是爬上军队的高层,那样死亡率会大大下降。
“等待在未来之途的会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肯定是与和平、善良、正义完全无关的东西吧!”
方重勇嘴里念叨得前世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名人名言,觉得安放在此处,当真是恰如其分。
耳边传来远处的厮杀声,渐渐变成了无助的哀嚎。
……
一天的紧张厮杀结束了,方重勇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在沙州府衙大堂的主座上。他现在还根本不能休息!
豆卢军军使王思礼,以张悛为首的本地大户代表,全都在这里落座,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历史上不少沙场之人都是半场开香槟浪死的,也有不少主将是错失乘胜追击的时机,而被对手反杀的。
现在的情况是,这场战争不但没有因为白天的大胜而结束,反而因为视野的拓展,而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沙州小城已经解除了围困,要不要乘胜追击,解除罗城之围呢?
沙州以外,会不会有吐蕃人的援军赶来呢?
“据俘虏交代,这次我们交手的对象,是十多年前被信安王殿下带兵打残的吐蕃大同军。
乃是重新规建的部队,战斗力并不强。
某以为,吐蕃军精锐,并不在此,所以我们可以与罗城唐军里应外合,绞杀河对岸的吐蕃军。”
王思礼沉声说道。
原来阿娜耶的父亲还挺猛的啊,当年只怕也快六十岁了吧?
方重勇心中碎碎念,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当年阿娜耶她爹吊打了大同军,如今她的男人又吊打了新规建的大同军。不得不说,这河西土妞跟吐蕃大同军还挺有缘分的。
“本官以为,派人去罗城,打探一下情况比较好。我们对罗城外那支吐蕃军不了解,贸然行动,很可能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目前看来,瓜州肯定已经沦陷,故而河西边军的援军迟迟未来。我们既然已经赢了一阵,便要稳扎稳打才是。”
方重勇摆了摆手说道,并不同意王思礼的看法。
“使君,士气可鼓不可泄啊!”
王思礼恳求道。
正在这时,一个斥候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对着方重勇拱手行礼,大声禀告道:“方使君,河对岸的吐蕃人,正在撤军!”
一听这话,大堂内众将顿时如同炸开锅一般,开始议论纷纷,躁动了起来!
第133章 我们是讲道理的
啪!
方重勇将桌案上放着的青铜镇纸,用力砸到地上,宛若前世短兵相接的步兵扔出手雷一般!
整个府衙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众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偌大的空间,仿佛针尖落地之音都能听到。
方重勇再怎么是个孩子,那也是穿了红色官袍(虽然是改小了的)的朝廷官员啊,而且还是正式任命的!
他不开口,是默认将指挥权“让渡”出来给王思礼,这是“潜规则”。
他一旦开口,便代表了朝廷的意志。
谁若是想炸毛,那可得想想后果,很多军务上的事情都是可大可小的。
若是被方重勇随便给安插个“背军之罪”,可就连哭都没地方哭了。
“欲追击吐蕃军者,可签军令状后,带本队人马出击,按战时编制组织部曲。
此战若败,无论能否带兵返回,按律皆斩!”
对唐军军法已经十分谂熟的方重勇,直接照本宣科的找到了一条足以压死这些丘八们的基本军令。
按照战时编制,则意味着不一定能挑选到平日里归自己带兵的那部分嫡系手下。
而深夜带着自己并不熟悉,且不见得有多少认同感的士卒,冒险去追击主动撤退的敌军。
这风险大概也就跟“盲人骑瞎马,深夜入危城”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方重勇的话一说出口,就感觉大堂内的气氛顿时就松懈了下来了。
追敌兵又不是追妹子!妹子追上了给你一香吻,敌军追上了反手就是一刀!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诸位,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我们既然已经全歼了围攻小城的吐蕃军,等着朝廷论功行赏便是了,不必横生枝节。
待天亮后,我们派人去罗城,与他们联系上以后,重建沙州的边军建制,重新布防,再与河西节度府联系,等待下一步的计划。
各位意下如何呢?”
方重勇条理清晰的说了这番话,穷寇莫追的道理,其实在场众人都是明白的。不过是眼馋军功而已。如今方刺史都把话说这个份上了,谁要是不听话强顶,将来一定会被穿小鞋的!
想想方重勇深厚的背景及沙州本地籍贯,还是不要惹这位爷比较好。
“一切听从使君安排!”
包括王思礼在内的众人皆齐声拜服道。
“都散了吧,按排班顺序轮流换防。”
方重勇小手一挥,宣布解散,完全不搞什么“总结动员”之类的客套。
待众将都离开后,王思礼独自留了下来。
他用复杂难明的目光反复打量着方重勇,最后感慨叹息道: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此战能胜,全赖使君料敌先机,提前准备了两个月。
吐蕃人本意就是出其不意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在失去了先手之后,吐蕃军中固有的顽疾便开始爆发。
最开始那段时间是最难的。”
他现在很佩服方重勇的“远见”。
“唉,为了激励士气,某已经将府库搬空了。要是朝廷不给将士们赏赐,沙州可真要喝西北风了。”
方重勇苦笑道。
府库里面的那些金银财帛,可都是许诺在战胜之后,发给豆卢军将士和城中大户们的部曲作为赏赐的。
可以晚兑现,但绝对不能不兑现,要不然沙州军民的士气就崩了,那时候方重勇这个刺史说话也不管用了。
“嘿嘿,这个使君倒是不必太担忧了。”
王思礼嘿嘿笑道。
他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咱们浴血奋战保护了沙州的安全,维护了这里通往西域的商道。
那些吃得脑满肠肥的胡商们,怎么说也得意思意思吧。
他们要是不给咱们意思意思,那就别怪咱们不够意思了。”
王思礼脸上出现了方重勇非常熟悉的笑容,当初他在辛云京脸上也看到过。
对方想表达什么意思,其实已经不言自明。
在河西,连一口干净的清水都是要钱的!唐军将士们消灭了入侵沙州的吐蕃人,这些安然享受和平红利的商人们,真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一毛不拔?
那可得问问拿着刀的丘八们愿意还是不愿意了。
当然了,在方重勇看来,很多事情确实是要办的,但是气氛不能搞得那么僵硬。
所谓军民一家亲嘛,胡商也是民,不要对他们太凶恶了。只要这些人该交的钱一文不少的交了,那么豆卢军还是他们的守护神,保护他们在这一段商路上的安全。
说话要和气,腰间挂着横刀就好,没必要手里拿着刀子到处吓唬人。
当然了,吐蕃虽然败了,但溃兵也多,商路暂时不安全,冒出几支在商路上打劫的吐蕃军乱兵队伍,那也很正常吧?
豆卢军兵力有限,精力亦是有限,当然没办法面面俱到,只能“有选择性的”保护一部分商人了。
想明白这些事情以后,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
“咱们是威武之师,仁义之师,是要讲究形象的。
我们跟那些连俘虏身上穿着的衣服,都要扒下来的吐蕃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是贼,我们是官,必须要让沙州百姓们都看明白这一点。
如果那些胡商们不愿意支持沙州地方的建设,那就算了,不要强求。
所谓人各有志嘛,强扭的瓜不甜。
同一件事,要允许别人存在不同的看法,这也是求同存异嘛。我们的胸怀是宽广的,容得下不同意见的人。
不过这通往西域的商路也不怎么安全,豆卢军平日里军务繁忙,也只能去救援那些大力支持沙州建设的胡商队伍。这便是人力有时而穷嘛,咱们也不能苛求军中的战士,变成那些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的商贾们,他们的仆从对吧?
所以如果那些没有交钱支持沙州建设的胡商们,被人劫掠后向我们求援的话,那府衙这边也只能视情况而定了。有能力尽一份力的,我们自然尽力。
要是豆卢军军务不忙的话,那就去救援一番,无伤大雅;要是军务繁忙的话,那就恕我们爱莫能助了。毕竟亲疏有别,人各有志嘛。志向不同的话,那也没法当做亲朋一般,是这个道理吧?
将这些话告知那些胡商们,由他们自己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