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性越好,流通越顺畅,对于经济的发展越有利。人们对这个过程的认识,经历了“钱只是财富”,“钱不是财富”,“钱还是财富”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好理解,说白了就是以物易物。
第二个阶段也好理解,纸币也好,贵金属也好,作为货币本身,都存在一个“使用价值逐渐趋近于无”的过程,由实物货币变信用货币。
至于第三个阶段,其实一直到宏观经济学建立之前,发明了纸钞的人类,都普遍认为钱是没啥用的。换言之,大家都认同“货币面纱”理论,也就是货币对经济没啥实际用,货币就是一层实物上的面纱。
而后面宏观经济学的核心观点,就是货币对实体经济有用论。
换言之,哪怕是虚拟货币也好,债券也罢,只要能够顺利流通,那么它对于实体经济都是有利的!
唐代虽然以绢帛为流通主体,但实际上,绢帛也是具有广泛使用价值的,本质上跟“以物易物”没有多少区别。这样的钱币,流通效率非常低。
还处于“钱只是财富”这个阶段。
如果能以某种“票据”,在小范围内代替绢帛流通,那么本质上就“解放”了一批处于流通状态的绢帛,使得社会上可以使用的物品变得更多了。
社会整体可以用来交易的货币变多了,流通顺畅了,那生活水平自然就上来了。
方重勇觉得,这便是河西解套的钥匙所在。
而要“发行”这样的票据,就必须囤积数量惊人的绢帛在府库里,可以随时用来“兑换”。类似金本位,只不过用的是丝绸。或者是西域过来的奢侈品。或者是二者的混合。
它就在那里,可以随取随用,但平常人们又不会取不会用,这便是方重勇希望见到的理想状态。
说白了,这些物品只是用来作为“抵押物”,发行债券用的。方重勇的本意,并不鼓励这一类物品以货币的形式在河西市面上流通。
那么,所需数量庞大的绢帛从哪里来呢?
要知道,来往于西域和沙州之间的商队,随行几千头骆驼都是常有的事,运输货物的数量极大。哪怕基哥拼命往河西运输绢帛,也不见得可以满足需求。
所以必须要有对应的配套政策,这一套才能玩得转。
想到这里,方重勇又在纸上写道:“丝绸出口配给制,进出口等额制,质押金制度。”
不同的西域商队,根据“贡献度”的不同,每年配给的丝绸进口额也不同。“贡献度”怎么来,河西节度府这边说了算,有一个相对清晰的标准。
反正到时候河西节度府规定:为了防止西域商人在大唐境内为非作歹,所以胡商们在携带西域货物入境的时候,还必须根据所携带货物的价值,向河西府衙缴纳一部分“质押金”。
换句话说,胡商空着手来没事,但要是带货的话,就必须缴纳质押金。并且这个质押金只收货不收贵金属。等胡商返回西域的时候,这笔钱再还给他们。
这些“质押金”本来就是要用来卖的货,肯定不会原封不动带回去,所以这其实是变相逼迫胡商们在河西本地采购及售卖货物,拉动地方经济。
而所谓的进出口等额,就是胡商带多少货入关,就可以带等价格的丝绸茶叶等大唐特产出关。
胡商要是空着手来,就只能在大唐境内消费,一片叶子也带不走。什么东西算是商品,这个需要“报关”,只有报关了,有了“出口配额”,胡商才能把商品带出河西走廊。
当然了,肯定有“小机灵鬼”携带大量西域货物,最后却不报关,也不走河西返回西域了!
这一点方重勇觉得无所谓,他只当那些人为大唐建设添砖加瓦了。事实上也不可能有那么傻的西域商人。
现在河西的情况,就是取消了关税商税,而官方的走私渠道又被破坏殆尽,处于群魔乱舞的时代。原来约定的规矩,已经没人遵守了,大家都希望河西节度使出来主持大局,恢复以前的“光荣岁月”!
成为“自由港”的河西,因为贸易混乱无法为官府提供足够的财源,也引起了官府和边军大佬里面很多人的不满。所以河西节度使出面牵头,拨乱反正,就必须矫枉过正。
现在收紧贸易政策,给河西的胡商们立规矩,正当其时。而方重勇所设想的这些政策,里面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他想怎么玩都可以。
这些花里胡哨的政策,并不是他心血来潮拍脑门想到的,而是在河西本地长期实践得到了经验,只是从前来不及去实施罢了。
方重勇想起了当年在沙州刚刚当“甩手刺史”的时候,敦煌本地府衙其实就在实行“以绢换粮”的常平仓之策。官府将输送到沙州的绢帛统一使用,将府库内的绢帛换沙州百姓手中的粮秣。
而将多余的绢帛,作为贷款,借贷给胡商,盘活本地商业,还账的时候,胡商必须以粮食还贷。
此举可以有效控制本地粮价,防止胡商囤积居奇。
一开始,这种政策也显得稀松平常,但慢慢的,情况就开始变得画风歪斜起来。
后来方重勇在沙州通过长期观察经济流通后才发现,沙州府衙签订的贷款票据,在当地已经无形中成为了某种大宗交易“货币”,持有官府借贷契约的胡商,在私下交易的时候,另立契约进行交易。
这跟官府借贷时的初衷大相径庭!
变相成为了方重勇前世,人们耳熟能详的“以债为锚”!
债券可以用来换粮,亦可以用来换丝绸,只需要到契约到期的时候,拿着债券的一方来沙州府衙里面还账就行了。
沙州官府因为长久以来的正常放贷,保证了债券的信用。
到后来,甚至某个胡商因为周转困难,便可以拿着快到期的短期债,在商业行会的担保下,付出一定财帛或者交易条件后,找人置换长期债。
债券在某个范围有限的区域,取代了携带不便的绢帛与粮食,变相成为了一种货币。
这其实离电报电话出现之前的近代银行体系,也就只差一步而已。
当年方重勇本人就亲笔签署过不少大数额的债务契约,对民间的运作模式知之甚详。
而那些欠债不还的人,最后在物理上消失了。茫茫沙漠之中,没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死个人埋个骨,太正常不过的事情。
以债为锚的核心,就是用债务作为“质押品”去创造“货币”。而以债为锚的关键在于,这种债务关系是安全的,债券到期后可以正常兑换。
它需要两件东西保驾护航,其一是强大的军队可以保证收账,物理消灭赖账的人;其二是强大的经济实力可以确保还账。
恰好,天宝年间的大唐,这两样东西河西都有!凉州边军实力强大,就算没钱,也可以借大唐的势。
事实上,玩这一套只需要“财富预期”,而并不需要真正的财富。
跟银行挤兑原理一样,只要不是所有人一起来取款,那么银行总可以应付日常业务。只要大唐还有一天强势,那么这个游戏就可以接着玩下去。
是时候给大唐人民来一点小小的金融震撼了。
方重勇暗暗想道,他毫不犹豫在大纸上写下了“以债为锚”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至于这一招可以玩多久,他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人生短短数十年,要是不这么玩,只怕一个月都混不下去,剩下几十年咋办?
甭管那么多,莽一把再说!
方重勇决定这把先梭哈了。
第254章 你是自愿为圣人分忧,还是被毒打后为圣人分忧?
鉴查院衙门里,郑叔清坐在书案前,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一份名单,心中一点也不敢大意。
虽说这次的计划十拿九稳,但在债券没有卖完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过去两天,郑叔清已经把网撒下去了。
但凡名单上赫然在列的人物,其家中子弟,都有被揪住小辫子,被他威胁要罢官或免除爵位的。
这次郑叔清办事办得可谓是“铁面无私”,连罚款的罚单都不开了,直接一撸到底。
反正一句话:只要你不来找我,那你家孩子不死也脱层皮。
郑叔清相信很快就会有官员或者宗室勋贵上门来,请求自己“高抬贵手”的。
“郑御史靠着手中这份名单,就能说服那些不肯出钱的人购买债券吗?
下官感觉,那些人应该没有这么好说话啊。”
坐在隔壁桌案,被基哥借调过来办公的刘晏,有些疑惑的问道。
“嘿嘿,若是管算账发债,本官不如你。
但若是玩攻心,你就远远不如本官了。
今日之内,鉴查院衙门必定被人踏平门槛,刘司曹就拭目以待吧。”
郑叔清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长胡须,哈哈笑道。
说到办实事,郑叔清觉得自己可能不那么在行。但若是说到给基哥当狗,他绝对是专业的!
现在不过是拿捏一下百官与宗室勋贵,压根不在话下。
“郑御史啊,下官想提醒您一下。其实这种没有利息的债券,就跟直接拿钱扔水里没什么两样。
我们现在是直接从百官与宗室勋贵那里抢钱啊。”
怕郑叔清搞不清状况,刘晏一脸疑惑的好心提醒道。
将心比心,谁也不愿意把自家的钱直接扔水里啊。
而十年到期的无息债券,只要卖了,就会形成一个不会消散的“债券池”。债券到期后,用新债顶替旧债,现在这一批债券的购买人,到时候还得买,永远不可能解套!
事实上,封建时代中央政府发行债券,也不是什么新鲜操作。
光有史料记载的,便是从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开始,到后面的西汉被发扬光大。
只是无论怎么看,似乎只听说官府有发债,没听说哪个皇帝还钱的。
刘晏自幼便是神童,他自然也知道,这次就是皇帝在抢劫官僚与世家豪强的财富。这种做法,从私德上说固然有些无耻,但若是以国家计,以百姓计,刘晏则是举双手赞成的。
当然了,基哥从官僚和世家豪强这里大捞特捞,那么后者一旦有机会,便会从百姓那里十倍百倍的补回来。本质上,很多东西并没有改变,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亘古不变。
可是话又说回来,基哥就算不找权贵们捞钱,那些权贵们就不会对百姓们伸手了吗?
这种账是算不清楚的。
刘晏轻叹一声,继续写发债的条例。他决定在可控的范围内发行债券,不要过多向百官与权贵们勒索。在刘晏看来,举债不需要多,够用就行。太多了反而是国家的负担。
正在这时,一个三十出头,穿着明黄色锦袍的中年人,大步来到鉴查院衙门,走到郑叔清面前。此人正是李隆基兄长,让皇帝李宪的长子李琎。
他是唐睿宗李旦的嫡长孙,而且长得十分俊朗,堪称是器宇轩昂。尤其擅长弓箭及羯鼓,深得基哥喜爱,很小就被册封为汝阳郡王。
李琎面色不虞,有些怠慢的对郑叔清随意行了一礼,随即略带傲慢说道:
“吾弟汉中王李瑀,居然被郑御史威胁削除爵位。
他不过是在长安纵马而已,该罚多少,郑御史按鉴查院处罚的规章办事便好。
何以得理不饶人?
郑御史不会以为,你可以拿着圣人颁布的临时制度,来随意收拾宗室子弟吧?”
李琎的态度十分嚣张,简单点说,他就是看不起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郑叔清借题发挥。
谁都知道,基哥搞个什么鉴查院,目的便是为了罚款敛财,并没有看到谁谁谁因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丢官。基哥的本意,也不是让郑叔清干涉朝廷制度的运作。
表面上看郑叔清好像可以逮住谁就往死里罚款,但实际上他也就只能借此帮基哥敛财而已。郑叔清手中的那根大棒只是用来吓唬人的,真正拿来打人,他这个身板还不配!
郑叔清何德何能,他如何能有资格,褫夺大唐贵族的爵位?
李琎对狐假虎威的郑叔清极为不满,只是后者有基哥撑腰,他真不敢把对方怎么样。要不是这次郑叔清拿着鸡毛当令箭,找了个小借口削掉了李瑀的爵位,搞得李琎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他才懒得跟郑叔清这种狗腿子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