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担心我们去了西域后勤被阻断,那么在沙州随便怎么样都无所谓。
如果你还操心后勤补给的话,那么一定要对沙州与瓜州这里的百姓好一点。
因为一旦这两个州乱了,西域与关中的联系就断了。
到时候哪怕你一人可以打一百人,没饭吃也没辎重,饿也饿死你了。”
方重勇微笑说道。说完跟刚刚办完户籍上前的人握了握手,寒暄了几句,好像跟对方很熟悉一样。
其实他压根就没见过面前的人。
大唐朝廷几十年都解决不了,或者说故意不想解决的沙州户籍问题,被方重勇一刀解决了!
看上去很简单,实则不然。
解决这个问题,需要眼光和魄力,还有承担责任的勇气。
在方重勇看来,朝廷的那点小九九是明摆着的。不就是阴搓搓的,想把这些吐谷浑遗民当耗材给消耗掉嘛,形同边镇府兵,越抽越虚嘛。
想让这些官僚们站在“中华民族”这个“统一战线”的高度处理问题,有点不太现实,这是历史的局限性造成的。心胸没有问题,但眼光触及不到那么深远。
当然了,方重勇觉得自己前世如果没有安史之乱,大唐能再有五十年盛世,搞不好这一手“借刀杀人”就真的成功了。
然而不巧的是,安史之乱来了。
这些河西吐谷浑遗民的选择是显而易见,沙州的豆卢军与瓜州的墨离军,都明确拒绝跟随赤水军“共赴国难”进军关中。两军退回沙州自保,组建了两万人的唐军队伍,在沙州坚持了很多年也没有投降。
虽然他们不肯当吐蕃人的奴隶,却也不想力保基哥的李唐朝廷。他们对于自己“汉民”的身份虽然认同了,但对于李唐王朝的统治,却又没那么认同。
这就是民心和民意,可谓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正当方重勇与何昌期闲聊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唐军军官前来求见,正是当初收留段秀实的沙州本地汉人大户子弟阎朝!
“方节帅,豆卢军偏将阎朝向您问好,末将有事相求。”
阎朝对方重勇抱拳行礼道。
“你是来参加远征军的吧?”
方重勇不以为意询问道。
“对,末将想带着家丁家将,进入安西远征军,随方节帅鞍前马后出征西域。
建功立业,马革裹尸。”
阎朝一脸激动请求道。
见方重勇不吭声,阎朝继续补充道:“除了末将外,沙州还有很多人想为节帅牵马,去西域搏一个前程。”
果然,打仗打的就是人心啊!站在人心的那一边,根本就不用愁兵员。
方重勇心中感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握住阎朝的双手说道:“好,那你去告诉他们,本节帅就是要带着我大唐的好男儿征战沙场,建立不朽功业。兵不在多在于精,编制有限,让他们赶紧的来找本节帅。”
“您放心,都是您见过的人,知根知底。”
阎朝不动声色说道。
“去吧,你办事我放心。”
方重勇拍了拍阎朝的肩膀说道。
给豆卢军家属编户齐民这一招,是拉拢沙州基层民心;而让沙州大户子弟参军远征西域,则是拉拢沙州高层民心。有这样两手准备,将来若是出事了,还有沙州这个老巢可以回血。
在会玩政治的那帮人里面,方重勇是最能打的。
而在最能打的那帮人中,方重勇又是最会玩政治的。
超强的综合素质,其威力在沙州这里显现无疑。无论是沙州本地大户还是官府又或者是豆卢军中,基本上方重勇都能做到一言九鼎。
“节帅,给豆卢军编户齐民这一招如此好使,为什么之前的刺史都不去做呢?”
等阎朝走后,何昌期不明所以问道。
“因为做了没好处,出事了还要担责啊。
换了你,你做不做?”
方重勇摆了摆手反问道,其实此举不在河西节度使的责权范围内,属于“越级操作”,被人揪出来要打板子的。
如果他只是个沙州刺史,给豆卢军编户齐民,这么做纯粹给自己找事,就算有好处却也是间接的,长期的。
而大军出征在即,稳定后方最重要。
户籍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当然是“顺手”给办了,让河西百姓看看自己做事的魄力与手段。就算出事,那也是将来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当然了,朝廷向来都是只看效果不看规则执行过程。如果方重勇带兵横扫西域,那么他拉屎都是香的,在沙州的操作也就不值一提了。
要是输了,估计已经成为西域荒漠的一具尸体,自然也不必操心这些破事。
总之,一切为了打赢,边镇只服从强者。
“今晚本节帅跟沙州本地大户还有个宴会,你也一起参加。咱们要为远征大军弄点辎重,什么事情都指望长安那边,不太现实。”
方重勇看着与罗城隔河对望的那座坚固小城,眯着眼睛说道。
是时候发点国债什么的了,堆在府库里面的粮食,不拿出来吃可惜了。
方重勇心中暗暗想道。
第312章 多余之人
沙州小城,府衙大堂,一张又一张桌案连在一起排好,整体呈现一个“回”字型。
本地汉人大户提供的时令水果,被切盘摆好。种类繁多,看起来就很好吃。
甘州出产的优质葡萄,送去凉州酒坊酿造出来的白葡萄酒,用波斯地区出产的翠绿琉璃瓶装好,摆上了桌案。
酒水不提,光这瓶子就价值不菲,完全是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才能出现在这里,普通的长安权贵家里都不见得能有一套。嗯,这种东西都是按“套”来算的,单个的拎出来不稀奇。
唐代波斯地区的琉璃(玻璃)工艺已经相当完善,琉璃瓶已经可以量产。
这次酒宴虽然是方重勇请客,借用了沙州府衙的地方。但提供菜肴与酒水的,都是沙州本地胡商和汉人大户。
席间负责跳舞的胡姬还有表演吹拉弹唱的乐人,也都是这些人出钱请的。
总而言之,方节帅可以请客,但“方公子”绝不买单。
天还未黑,宾客们就已经到齐了。坐在主座上的方重勇拍了拍巴掌,七个身材婀娜,穿着彩色花裙,蒙着面纱的胡姬款款入内。
与此同时,还有带有浓厚西域风格的胡笳与胡琴声奏响。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的在方重勇与翩翩起舞的胡姬身上来回挪动,紧张的气氛慢慢松弛下来。
下仆们先是将五生盘、蒸梨、菹菜等冷盘端了上来,准备在胡姬跳舞跳完了,酒过三巡以后,再上热菜。
到时候会把一只羊放到大堂内当场炙烤,由厨子将其烤得半熟后切盘直接端上桌。一只羊吃完了以后立刻换新的烤,保证食客每一口到嘴里都是外焦内嫩,美味在口腔内爆炸。
“方节帅,您籍贯沙州,在这里土生土长。倒是王某是个外人,不过是代朝廷在此地牧守一方。
今日夜宴,下官的嘴,就剩下吃饭喝酒了。一切公务与私务,您来说便是,下官就是个来祭奠五脏庙的粗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
见气氛有些尴尬,无人开口说话,沙州刺史王怀亮哈哈大笑道。
方重勇来沙州当刺史的时候,他刚刚从沙州刺史变成阶下囚。后来方重勇离任回长安的时候,他在甘州当刺史。现在方重勇回河西了,王怀亮又因为“熟悉河西事务”,再次担任沙州刺史!
有时候这位“老牌刺史”也不得不感慨,在大唐官场,有个好爹真的很重要。像他这样勤政又努力的,没有后台就升不上去,被死死按在刺史的位置上。
不断在挪动地方,却依旧是在当同一个官职。
“王使君客气了,本节帅只是路过沙州,来看看家乡父老罢了。”
方重勇摸着自己下巴上的短须,不以为意说道。
他拿起翠绿色的半透明酒瓶,将其中琥珀色的白葡萄酒倒入酒杯之中,然后端起酒杯,把酒水倒在地上。
“大军出征在即,虽然大丈夫纵横疆场,马革裹尸亦是快哉,但某难免还是有些感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来,这一杯先敬那些血染沙场,埋骨西域的大唐好男儿。”
他这么说,大堂内的气氛顿时肃穆起来。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将一杯酒洒在地上,顿时浓厚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弥久不散。
“方节帅,您这次召集沙州本地良善之家夜宴,所为何事呢?”
阎朝代表阎家出席,不动声色询问道。本地最大的大户张氏不吭声,那只好他站出来了。
以前张氏的族长张悛是鼎力支持方重勇的,可惜前几年因为纳第十四房小妾的时候因为“马上风”挂了,现在是他儿子张弥主持大局。
这个人跟方重勇没什么交情,是不是依旧延续其父的政治路线,还要两说,值得观察。
或者说今夜张弥就必须要作出表态。
“今天本节帅冒昧召集沙州乡亲们吃个饭,一来是远征在即,再回沙州不知道是何年月。
二来嘛,也是有件事想说出来,大家一起研究研究。
其实也不算是研究,算是大家帮我一个忙。讲白一点,本节帅这次去西域,想做点前无古人的大事。可是苦于朝廷所给的兵员、补给与支持都有限,不太能玩得转。
所以本节帅想以交子债券的形式,以大唐官府的名义,向诸位借点粮草辎重与运粮的骡马牲畜。待大军得胜归来后,连本带利归还。还会颁发朝廷的奖状与勋官委任状。
这些债务呢,河西节度府会一半直接给交子,一半以债券抵押。
我话讲完,谁赞成,谁反对?”
方重勇环顾大堂内众人询问道,目光锐利如刀。
借粮啊……这游戏,前人可玩过太多次了!
在场所有人都心中犯嘀咕,就是阎朝,也是忍不住苦笑。
还真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啊!
大唐还没建立的时候,凉州张氏就有分支在沙州落户了,那时候还叫敦煌。大唐经历了高祖、太宗、高宗等等等等一系列皇帝,直到今日的李隆基。
向河西本地大户筹措粮秣,几乎都成历任皇帝开拓西域的标准操作了。
不过方重勇还算好的,他说的是“借”,还肯给交子发债券。
换做从前,那都是威逼利诱,直接让大户们掏钱掏粮,连个借据都不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