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外放全国各地镇守的皇子们,他们会如何应对这件事,谁也说不好。
那些居住于长安城内的李唐宗室,各路关中权贵们,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谁也说不好。
而那个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打败河北叛军进攻的方有德方大帅,则突兀的消失在了所有朝臣权贵们的视野当中。
他什么也没要,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去长安,就这么不告而别了。
身着粗布麻衣,身上没有一件饰品的方有德,看起来如同一个身无长物的糟老头子。
他就好像一颗细沙隐没于沙滩上一般,回到长安后就再也不见踪影,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他用兵如神,沙场未逢敌手的不败神话,却在街头巷尾,人们茶前饭后流传开来。
时间一晃一个月过去了,长安城内的因为基哥“突发意外”身亡的暗流,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人们忙于秋收,忙于屯粮,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弑父杀君的流言也渐渐平息。
秋风卷着落叶,秋高气爽中隐约带着一丝寒意。
这天,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子,来到渭南县附近的金粟山旁,李隆基的陵墓就在这里。就连泰陵入口处的哨所,都修得极为简陋,不像是要长期驻守的。
天子李琩似乎对基哥怨念极深,强烈反对将生母武惠妃与基哥同葬,亦是不肯将泰陵完工。
“站住,你是什么人啊?”
一个控鹤军士卒,懒洋洋的上前,将面前这个中年人拦住。
他们被派来看守泰陵,本就已经很不爽了。只是因为不是长期干这活,守到今年年底就可以撤,这才接下差事。
“某想进去跟墓主人说说话,很快就出来。”
那人递过来一壶酒。
面前这位控鹤军士卒,这才仔细端详着对方的面容。虽说变化有点大,穿着更是寒酸到和从前不能比……但这不就是方大帅嘛!
“大帅!”
已经上前准备搜身的几个人,立刻全都跪下了。
“起来吧,已经没有什么大帅了,你们跟着李嘉庆好好干。”
方有德将众人扶起来,将手里的一壶酒递给对方,留下了另一壶。
“大帅,卑职给您引路,这边请……”
值守的控鹤军校尉,诚惶诚恐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有德摆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径直朝着泰陵的主墓室方向而去。
很快他便看到了泰陵的无字石碑。
大概是因为基哥生前功绩与过错争议极大,这块高大的无字石碑,居然在他下葬后一个月都没有刻字。
这也足以见得朝中大臣们,绝不是铁板一块。
方有德叹了口气,他隐姓埋名在长安蜗居了一个月,四处打探消息。
然后发现了一个可笑的事实。
底层百姓,居然压根不在乎基哥死不死!
或者说,基哥死了,李琩上位,又或者是李琩杀基哥什么的,那些人对此完全没什么想法。
他们的生活,就是在底层挣扎,混一口饱饭而已。活下去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哪里有那么多精力,去管现在的天子有没有杀爹的事情啊?
又不能长块肉!
现实就这么简单,简单到让方有德怀疑人生。
来到泰陵的墓室石门前,方有德摆了摆手,示意跟在他身后的控鹤军士卒们离开。
等所有人走后,方有德这才一屁股坐到地上。
“三郎啊,我要回家了,离别前来看看你。我大概会死在沙州,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方有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如果知道李琩会杀你的话,当初我肯定会放你一马的。这壶酒算是给你赔罪了。”
方有德将酒壶里的酒倒在地上,一直倒光为止,才将酒壶随手丢在一旁。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德行的人,但也希望我们可以君臣相得。
我救盛唐,你当明君,我们各取所需,互不打扰。如果可以那样的话,该多好啊。
可惜这天下大势自有命数,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你有没有尽力,我说不清楚,毕竟我没当过皇帝。
但是我真的尽力了,我真的不欠你们李家什么了。”
说完方有德又是一声长叹,泰陵中的树木因为风吹而沙沙作响,似乎是想诉说什么。
“大唐藩镇割据之势已成,你那些好儿子们,应该会打着为你报仇的名义起兵造反。
全国各处,也会有人打着讨伐无道的名义,配合他们起兵。
如果我没有猜错,无论李琩派谁来,都守不住这关中了。”
方有德捡起一刻小石头,丢向墓门,砸到石门上被反弹了回来。
他玩心大起,又反复丢了几次,那感觉就好像他当年在跟基哥打马球一般。
“下一个入主关中的皇子是谁,不好说。他要是聪明的话,入主关中后,就应该放权,招安各地的叛军,给他们节度使之职。让他们上缴税赋的三分之一就行了。
从此以后,大唐全国各地都是节度使,慢慢悠悠的混着,大概还有百年国运。
也就这样了吧。”
方有德一边丢石头,一边失望的摇摇头说道:
“如果你知道这些,是会哭还是想笑?”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笑容,用习惯性的嘲讽语气说道:
“李琩杀了你,便失去了人心与正统,给了各路反贼造反的理由。
这么烂的局,我也镇不住这场子啦!
要怪,就怪这是天命吧。
对了,我那个狗崽子,以前总说什么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那你也相信李家后人的智慧吧。我已经累了,就不掺和你们家的家事了。”
说完方有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转身看了墓室一眼,随即扭头就走,不再有丝毫停留。
为方大帅挽尊
教员曾经说过: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以前我其实是不太信的,因为人死了就死了,哪有什么还活着的。
现在我依旧不太相信人死了还可以“活着”,但却看到太多本活着的人却已经“死了”。
方大帅现在的状态,便是人还活着,但人也已经“死了”。
其实在安排人物结局的时候,我是可以给老方安排一场风光大葬的。这样或许显得更加悲壮一些,就像是那个时代的殉葬品一样。
不过我已经厌倦了那些加了太多“味精”的东西。那些无病呻吟的煽情,还有一些故作激动的虚伪做作。
被时代抛弃的神,让他平平淡淡的在一旁看着时代的潮流,似乎更能能反映“顺昌逆亡”的时代气息。
老方的选择很多,他自己也说了,“韩建、李茂贞、朱温不为也”。
这次借着大功清洗朝廷,独揽大权,然后扶持一个小皇帝上位,那不就是另外一个韩建、李茂贞、朱温么?
那样的话,他就变成了曾经自己最讨厌的一类人:唐末那些桀骜不驯的节帅!
老方选择了封金挂印,放弃了所有兵权,官位,财富,他甚至不给手下拥立他为权臣的机会。
铁骨铮铮的站着,清清白白的离开。
只留下了他战无不胜的传说。
老方只是输了理想而已,他的人生还是成功的。他已经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曾经“做错”了什么,只是已经太迟,再也回不去了。
再去看,便只能“相信后人的智慧”,他这个前人已经折腾不动了。
老方是时代的悲歌,也是大唐挽歌的一段。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并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事情是:想杀贼都不知道谁才是贼!
老方手中握着最快的刀,练就了最强的杀人技,他却不知道该杀谁才能“救世”。
这是我安排他用兵所向无敌的最主要因素,人力终究有时而穷。
老方的故事虽然结束了,但群雄并起的故事却并未结束,甚至才刚刚开了个头。
税赋改制、藩镇割据、牙兵崛起,还有将来的吐蕃入侵、草原动乱、八王争霸,都在酝酿之中。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第543章 宝臣大帅的春天
“快,动作都快点!”
永济渠长芦段岸边,段秀实正在指挥民夫,将岸边的漕船都凿沉,将渡口的栈桥拆掉,木料捆绑起来投入河水里,修筑一道木制堤坝。
谁也不敢保证,追兵会不会沿着运河追过来,这条河当真是“寇可往我亦可往”。刚刚解决了高邈,方重勇就下令堵塞永济渠,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得不到就毁掉”了。
正在这时,段秀实看到南面有一骑飞奔而来,对方看到他以后就翻身下马问道:“节帅呢?我有重要军情禀告!”
此人正是李晟,刚刚侦查回来。
“哦,节帅在长芦县城呢,敌军追来了?不太像啊,没看见斥候。”
段秀实一脸疑惑问道。
如果是白天能见度好,敌军来袭是有预兆的,首先便是会有斥候前出侦查。
如果敌军斥候多了,有一大堆散骑跟苍蝇一般的在你面前晃来晃去,那就证明敌军很可能要发起突袭了。
反之,则说明敌人要么不来,要么会采取夜袭的方式,不会盲目的打草惊蛇。
“唉!哪里是来了啊,贼军是跑了!李宝臣部发了疯一般,沿着永济渠向西而去,几万人都撤走了,烟尘浩荡一点都不掩藏行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