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三年以前,高适的生活可谓坎坷,官路不通,只能去幽燕混资历。像他这样的河北士子,其实还有很多,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变成了给安史叛军出谋划策的人物,乃至后面河朔三镇的节度府中亦是活跃着他们的身影。
毕竟,不是每个文人都是诗人,都有诗才。但每个文人都要谋生都要吃饭。李唐朝廷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便只能跟着安禄山这帮人混下去。
当时的士人,已经分出了“清流官”与“浊流官”。河北的士子,入浊流官还是可以的,而且也不必通过科举。但入清流官,是想也别想了。
所谓清流官,就是权力大,事情少,动嘴皮子离皇帝近。这些官职被宋朝士大夫修史书时记录得清清楚楚。
反倒是那些数量庞大的浊流官名称,已经绝大部分遗失,而且并未记载在典籍中,只有依靠后世近现代考古,才逐渐发掘出了一部分。
这些人常常做着非常具体又技术性的工作,依附于刺史或者节度使。一旦刺史调任,那么这些人就会马上失业。他们是官有品级,却又被清流官员所鄙夷和排斥。
高适前期就是在这样的官职中轮转,不知道担任过多少任官职,反正长安的那些贵人们也不怎么在意。
高适有诗才,开元二十三年开始考科举,不过显而易见的,他不可能考上。这个就跟本书主角方重勇,将来躺着考科举都能考上的原因完全一样。
那时候,一个人的出身,就已然决定了他的前途。徒劳的努力,或许老天能看到,但不一定能改变命运。
出身决定命运,手腕影响格局,就这么现实啊。
我特别鄙视那种唐代历史小说,主角没有出身就能靠自己的能力往上爬。这个时代的严苛与刻薄,远远超过了后人们的想象。
说得更残酷一点,贵人家中的奴仆,就算他推石磨已经推到石磨冒烟,磨出来的面粉堆积如山。即便这样的努力,能改变他作为奴仆的命运么?大概是不能的吧。
那时候的人看待这件事习以为常,在我们这些后辈们看来,其实过于残酷了。
方重勇就像是在高铁上跑步,而高适则是靠自己的双腿去跑,结果是注定了的。
他是河北人,河北世家出身,有这一条就够了。
接下来的时间一直到天宝八载,高适都在不断的拓展人脉,往长安的圈子里面挤,只是没闹出什么动静。
一直到这一年,睢阳太守张九皋举荐高适为有道科,三伏至长安,授封丘尉。
县尉是士子们走清流官的起点,当然,是比较差的起点。白居易入仕时的“校书郎”才是高起点,京官清贵,事情少假期多还不会被惩罚,算是士族阶层的保留地,他们严密控制了校书郎职务的分发。
当然,高适这才算真正的入仕为官了,只是起点低,被鄙视(不好理解的话,看做捡贵人丢骨头的野狗就好懂了),管的都是“俗物”。
对政局与时局有着敏锐观察的高适,辞官回长安,去河西幕府寻找机会,并受到哥舒翰的赏识。
话说回来,倒腾来倒腾去,其实高适一直都在圈外原地打转。统治阶层的核心,他从来不曾触碰过,甚至连路都没摸到。
残酷吧。
高适的命运转折,来自安史之乱。
没错,如果没有安史之乱,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他这辈子也就那样了,绝不可能有什么机会,一丝一毫都不会有。
高适开始了他的政治投资。
从前在基层拼死拼活的干,都远不如在李隆基李亨父子落难时跪舔。
这并不可笑,却很可悲,也很可怜。
李亨看到了河北士族的“统战价值”,高适这个典型,可以最大限度的抵消叛军反叛的合法性。起码,是竖起一面旗帜,号召河北士族不与安史叛军合作,朝廷这边给河北士族留了位置。
榜样的力量是伟大的。
这或许也是高适唯一值得大说特说的事情,以我的视角来说。
安史之乱后中晚唐的发展,无不印证着:一个又一个河北“高适”站起来了。
河北世家的“长安梦”,某种程度上说,确实实现了。中晚唐的长安,河北世家子弟轮流为相。
当然了,为了方便将来被黄巢一锅端,他们也都搬迁到长安和洛阳附近居住。
这些人与唐庭达成了战略合作,那自然会失去河北基层的支持。于是河北开始结社泛滥,牙兵崛起,基层互保,顺便在一次次斗争中架空了节度使。
唐庭不但没有统治河北,反倒是让河北世家与河北基层隔绝,失去了河北本地的话语权。
高适个人的努力,在时代的大浪潮面前,是那样的渺小,不值一提。
反倒是印证了“顺时代潮流而动则兴,逆时代潮流而动则亡”的铁律。
而李白的命运——商人阶层谈什么官运,自从他不愿意当李隆基的铁杆舔狗以后,就堵死了自己的官路,不提也罢。
封建社会啊,大家随便想想就好了,可千万别去向往。
第62章 得非所愿
“这老头真踏马是个酒鬼。”
结束了今天的练字,方重勇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心中略有些得意,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在他看来,书法在这个安史之乱已经进入倒计时的年代里,专门去练并没有什么卵用。
跟浪费时间不过一线之隔。
只是,人是社会的动物,并不能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既然郑叔清送了他一份人际关系“大礼”,那他就有义务要把该演的戏演好。
“江皋闻曙钟,轻枻理还舼。
海潮夜约约,川露晨溶溶。
始见沙上鸟,犹埋云外峰。
故乡杳无际,明发怀朋从。”
方重勇临摹的字帖,是贺知章早年的一首诗,创作于年轻时离别故乡永兴县,去京城长安赶考之时。
不知道贺知章留这首诗给方重勇临摹,是希望他未来走上科举之路呢,还是单纯讲述自己当初的心情。
方重勇将一个多月前写的第一篇,和今日写的这篇对比,发现两幅临摹的字帖,完全不像一个人写的。
从当初呆板无神,到现在起码看上去有模有样了。
贺知章是个酒鬼加懒汉,偶尔还是会指点一下方重勇的书法。仅凭这点,就对得起那八十匹唐锦的酬劳了。
“功夫终究是没白花。”
方重勇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这个人,最怕浪费时间,有时候却又不得不“浪费”时间,做一些自己认为没必要的事情,然后又陷入纠结之中。
一方面,方重勇觉得写好书法算是装点好自己的门面,用处不小。
另外一方面,他又觉得大唐崩溃的趋势,似乎一点都没发生本质变化。练字对于他来说,只是在做无用功而已。
方重勇将字帖摆在桌案上放好,压在镇纸上,跟贺知章家的下仆告别,离开了宣平坊。
不得不说,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他的书法突飞猛进。
当然了,方重勇对贺知章的要求也非常纯粹。别的什么都没有,就是借一个名头。
书法的进步,算是意外之喜了。
方重勇是非常实在甚至是庸俗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
九岁孩童,貌似也没看出将来会很帅的样子,反而皮肤有点粗糙,有点武夫的底子。
他也不觉得自己“虎躯一震”,贺知章就认为自己是可造之材,将他介绍给自己所在的那个文人圈子。
方重勇更不觉得对方收了80匹唐锦,就会把他当关门弟子,倾囊相授什么的。
至于念想贺知章的女儿对自己很痴迷之类的,别说年龄不合适,就算年龄没问题,他也不是卖脸吃饭的那块料。
一个九岁孩子,想这些都是白给,孩子就是孩子。
方重勇心中没有任何幻想,不觉得别人会无缘无故或者因为一件小事高看自己一眼。
事实也证明,贺知章几乎不跟他说话,似乎连敷衍都欠奉。每次点评完当天写的字以后,就提着酒壶去卧房喝酒睡觉去了。
非常的公事公办。
“什么时候,可以离开长安呢?”
走在长安城一百二十多米宽的大街上,方重勇吐出一口浊气,在空中形成了一道白雾。
冬日天黑得早,路上的行人并不算多。
不少人都换上了厚厚的袄子,丝绸的夹层里面塞了各种填充物,保暖不在话下。
然而有些奴仆,却穿着单薄的衣衫,卷缩佝偻着身子,似乎是在外面采买货物,行色匆匆,觉得自己走快点就可以御寒。
长安的世界很精彩。
长安的世界很无奈。
全看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了。
投胎的技术,比个人的努力重要得多。
奴仆们的努力,便是让主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在长安,不同的人,努力的意义不同,内涵不同,效果也不同。
可悲可叹,又无可奈何。
心里怀着复杂的想法,方重勇敲开了自家的大门。一进门,他就看到身材魁梧,国字脸上写满了疲惫的王忠嗣,正坐在大堂内跟方大福聊天,二人似乎很熟的样子。
“岳父终于回来了!”
方重勇激动说道。
“对,托你的福,书房细说。”
王忠嗣微微点头示意道。
二人在书房坐定之后,王忠嗣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是不是你用力太猛,圣人竟然提拔我为龙武军左军将军,不能离开长安,唉!”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家的事情只有自家知道。
在长安禁军中当差,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龙武军是干什么的,王忠嗣已经打听清楚了,这是大唐禁军的新核心,编制上,算是李隆基的“私人卫队”。所以,这个性质就决定了,龙武军不会有什么立功的机会,甚至不太可能离开长安。
王忠嗣从军多年,又是在宫中长大,他太明白龙武军这一类的军队是什么货色了。
自太宗后,大唐的强军都是边军,呈现强枝弱干的局面。禁军绝不是最能打的部队。
“入了龙武军,虽然会受到圣人信任,但终生不可能再立功,只能在长安浑浑噩噩度日,非我所愿。”
王忠嗣忍不住再次叹息说道。
“岳父所言不虚,小婿去过龙武军招兵的地方,都是些富商权贵子弟在里头报名。”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补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