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侍郎兼转运使郑叔清,被外派到洛阳公干后,检查了含嘉仓的储粮情况。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含嘉仓的库存大约少了八成!其空置率,可谓是自建仓以来的新低!估计就比刚刚落成那天强一点点!
这几年,朝野都在赞颂裴耀卿漕运有功,各地府库充盈。没想到,作为武周时期“天下第一仓”的含嘉仓,居然空了大半!
简直骇人听闻!
李林甫写了一份详细的疏奏,向李隆基陈述了洛阳作为粮草转运之地,粮食存量竟然远未达标的事实。
李隆基看了这份疏奏,大发雷霆,一怒之下,将之前承办粮食转运的诸多官员全部撤职查办!
结果,立马就有朝臣上书,说含嘉仓空置的原因并不在此,希望李隆基能收回成命。
政务上的事情,其实很多时候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只存在“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
从某个角度看,那些人也不是纯粹无理取闹,他们说得还是挺有道理的。
裴耀卿改革漕运,采用“分段式”运输,三年往长安运了700多万石粮食,成绩不可谓不耀眼。
但是,事物的发展都是有其两面性的。有得必有失,乃是常态。
漕运改革,是以牺牲汴口到洛阳段的漕运为代价的。它对大唐漕运的布局,乃至国家经济中心的布局,有着长远而深刻的影响。
只是此时绝大多数人并未看到这一点罢了。
这样的例子之前便有。
当初从北周灭北齐,到尉迟迥相州起兵反隋。当政者都看到了邺城对于凝聚河北人心的恐怖威力,于是改了漳河水道,使黄河漕运路线不再通过邺城。
自三国开始兴盛了数百年的邺城,就此没落。失去漕运的邺城,也就失去北方经济中心的地位。
而自裴耀卿漕运改革后,因为漕运路线改道,洛阳不再是必经之路,因此愿意前往洛阳的漕船就日渐稀少。
三年时间,汴口到洛阳这一段的漕运,几乎减少了80%!
运量从最高峰时的百万石,到现在的不足二十万石。
裴耀卿漕运改革的核心,除了分段漕运外,另一点就是以汴口为转运的核心,放弃从前漕运以洛阳为转运核心的战略。
漕船都不往洛阳走,含嘉仓只出不入,粮食库存减少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在朝堂各类歌功颂德的声音之下,这个重大转变的影响,显而易见的被有意忽略和淡化了。
这项漕运改革,是官府在汴河与黄河的交叉点上置河阴县(今河南河阴县东)及河阴仓,在河清县(河南孟县西南五十里)置柏崖仓,在黄河北岸三门之东置集津仓,三门之西置三门仓(一作盐仓)。
这项改革直接导致了日后以汴梁为核心的漕运经济崛起,奠定了五代十国的基本经济格局,其影响之深远,除了“过来人”的方重勇外,无人看得透彻。
而采取分段运输的方法给长安运粮,水运条件合适,那就运输;水运条件不合适(如枯水期),那就不运。
其改革思路是革命性的。
这项改革实施效果不能说不好,但有个核心问题是:这样的高强度运粮,是不可持续的。
运输量是大了,然而运输成本,却没有本质性的下降,这些运费绝大部分还要商贾来买单。这是定都长安,所必须付出的经济代价。
事实上,纵观全唐,也就只有这几年,输送长安的粮秣达到了一年运200万石以上。
从河北来的粮秣,都是来自“永济渠六州”,而江淮来的粮秣,因为河道路线太长,经常有漕船堵塞倾覆,导致运粮成本极高。裴耀卿的漕运改革,对运河北粮的影响很大,对于运江淮粮的影响却不那么大。
运费高,就肯定得有人买单,要么是朝廷,要么是商人。
朝廷不肯出钱,民间就不干了,谁家的财帛也不是浪水打来的。
再有,如今江淮的粮草已经转运到河阴仓了,如果要转运到洛阳,那么就必须再多走一段冤枉路,而这些粮草是无法从洛阳转运到长安的。
所以现在江淮的商人已经不想再从江淮和江南运粮到洛阳了,因为运费太高无利可图。而朝廷现在使用的模式,又是采取“招标”的方式运粮,官府直接控制的漕船并不占优势。
也就是说,商人将粮秣运到了洛阳以后,官府统一采买,再给运费补贴。
根据李林甫派人实际调研,每一石江淮的粮食运到洛阳,平均运费就超过了50文钱。对应的运费补贴,却又低的可怜。
运费成本太高,而朝廷给的运费太低,导致商人们都不愿意从江淮运粮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含嘉仓空了大半,并不是转运的官员不肯努力,而是有很多客观条件限制,让他们有本事无力施展。
粮食运不利索,不光是运的问题,而是朝廷的整体机制,不能适应新的经济形势!
这些弯弯绕绕的道理,听上去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在李隆基看来,他所需要的并不是借口,而是事情有没有办成。
含嘉仓是国家的战略储备,没有堆满,就是渎职!
其他的问题,是他这个圣人该操心的么?
至于什么运河线路改了啊,漕运方式改了啊,那些鸟事他不想问,也不想听!
面对新的困境,李林甫向李隆基开出了自己的药方。
首先,将旧有的转运官员全部革职,换上新人(多半是李林甫自己的党羽),这叫不破不立。
其次,在洛阳地区实施和籴法,丰年向民间高价收购谷物,价格高出市场价两成,以满足含嘉仓的储备需要。
所需财帛,来自江淮与江南。
再次,向河北永济渠六州加户税,每一户的户税,提高两成,统一用粮食交租。
最后,改从江淮运粮食为重量更轻,价值更高的布帛与各地土特产。再用这些布帛,去河北采买谷物转运。
这样一来,便可以降低转运的成本,同时填补几个战略粮仓的储备粮,为河西走廊与陇右的战事做准备。
至于河北粮食都被运走,导致粮贵布贱等“小问题”,李林甫也不是没考虑过。
只是河北是大唐的河北,而并非河北之河北。必要的时候,就必须作出牺牲。所谓利益均衡,通盘考虑,那自然是有人要作出牺牲的。
江南与江淮离得远,通济渠又经常淤塞,运输条件真的太差。就是李林甫想让这些地方作“牺牲”,效率也太低了!
唯有河北,有人力有实力,运输条件也好。
总而言之,李林甫的计划中,接下来几年并不需要扩大运河的运量。等新河道开凿完毕,洛阳的粮秣可以直接运到长安后,再来全盘规划。
看到这份计划详尽的奏疏,李隆基很满意,但他还是问了李林甫几个关键问题。
李隆基问:这么改革,会不会影响长安的粮秣供给?
李林甫说不影响,因为有河北地区持续供粮,转运的运费还少。
李隆基又问:国库要不要多出钱?
李林甫说不用,因为江南江淮那边交税都把米粮换成了布匹,方便转运。因此国库的钱不是变少了,而是变多了!
李隆基再发问:会不会影响幽州的战事?
李林甫回答:加税只是加永济渠六州的,河北其他地方不加,粮秣专供幽州边镇以为军需,所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听到这些话,李隆基彻底安心了。
他直接下了一道诏书,命户部侍郎兼转运使郑叔清,负责含嘉仓的粮秣转运,不问其他,专供河西战事所需粮秣。
并在长安城外,灞水中下游的广运潭周边,建专门粮仓。专粮专用,以接受关东而来的粮秣。
搞定这一切后,李隆基便带着杨玉环去了骊山华清宫度假,不再过问政务,一切由李林甫主持大局,先处断再汇报即可。他明年上元节再回来。
华清宫背山面渭,倚骊峰山势而筑,规模宏大,建筑壮丽,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这里因为有优质温泉而闻名,初名便是“汤泉宫”,后改名温泉宫。
开元时期,再次更名为华清宫,因在骊山,又叫骊山宫,亦称骊宫、绣岭宫等。
严冬来临,去温泉里泡澡,确实是帝王才有的享受。
不得不说,是杨玉环唤醒了李隆基的第二春。他自少年时代开始就披荆斩棘,掀翻一个又一个政治对手,好不容易打造出来这个盛世局面。
难道就是为那些不肖子准备的么?李隆基显然不认为“成功不必在我”。
对于他来说,享受在我,才是排第一位的。杨玉环刺激了李隆基的享受欲,让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
“终于到长安了啊。”
长安春明门外,身材魁梧的王忠嗣,凝神看着来往不绝,出城入城的人群,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得圣人调令,他从夔州返回关中,被任命为龙武军左军将军,负责守备长安宫城。
这个任命……其实并不是他想要的。
“先入宫再说吧。”
王忠嗣叹了口气,许久没回长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物是人非了。
出身决定前途——唐代士人被命运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篇谈谈河北,也谈谈高适,角度比较宏观。
写这本书的时候,在不断深入发掘历史真相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对安史之乱前,这段恢弘而壮阔历史感觉敬畏。
没错,就是敬畏。
因为无知的人总认为自己什么都懂,所知道的就是真实,但实际上,白字黑字写在《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上的故事,也很可能是宋朝士大夫们编出来的。
所以我想通过梳理历史脉络的方式,来谈谈我自己的理解。
史书的只字片语会造假,但历史脉络和数不清的对应文物,民风民俗则不会。
这篇要说的是:
高适这个人,就是当时河北士子的一个缩影。他的命运,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说,跟大唐的命运也是紧密相连的。
谁都知道,河北在开元天宝年间,甚至是在唐代前期,是处于被歧视状态的。
这种歧视,是全面,持久,呈制度性的。
从太宗的贞观年间就开始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关陇贵族,是大唐执政阶层的基本盘。虽然太宗身边山东豪强不少,但最后的结果,是他们通过联姻的方式被“吸收”到关陇贵族当中。
比如说颜真卿的祖先。
虽然颜真卿颜杲卿兄弟在河北抗击安史叛军很卖力,但是我不得不在这里再次提醒一句:他们家五代以上的祖先,就已经是地地道道的长安官僚阶层了。
抛开个人情怀不谈,他们在河北担任刺史不抗击安史叛军,难道还能跟对方同流合污不成?
就算自己想,家族出身也不允许啊!
这个事情,撂在高适身上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