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现在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他也都清楚。
大厦将倾,天下昏乱,崩溃只在旦夕之间。
陈望掌汉中,据河洛,控徐州,定鼎南国,麾下带甲之士逾十万,甲兵骁锐,声威如日,问鼎天下之势已成。
在孙传庭死后,整个南中国的军权,几乎被其窃取。
淮河以南、长江以北,都已经为陈望所控。
左良玉与陈望之间,早有谋和,这一点在襄阳之战就已经可以窥见端疑。
恐怕不久之后,左良玉也会加入陈望的阵营之中。
运河断阻,南北不通,朝廷早已经无暇南顾。
偌大的南国,忠于朝廷的军队,仅仅只剩下武昌以西,猛如虎、罗汝才、曹变蛟、刘光祚四将所带领的那一支偏师。
但是这一支偏师在连番的征战和追逐之中,所剩的兵马不过仅有两万。
而且罗汝才是叛降之将,他之所以投降,只不过是因为走投无路,加上与张献忠之间的血仇。
曹变蛟虽然此前忠心,但是因为曹文诏的原因,和陈望的关系匪浅。
陈望若是举旗问鼎,曹变蛟的心思和立场实在难以揣测。
刘光祚庸碌之将,随波逐流,大势之下,只怕也会选择归服。
只有猛如虎对于朝廷还保持一定的忠心。
只是听说猛如虎在不久之前患上了背疽,饱受折磨。
现在这支偏师的指挥权,已经落到了曹变蛟的手中。
说出来真是可笑。
吴甡不由的苦笑了一声,他感觉这个世界真是讽刺。
虎大威、猛如虎,明明是蒙古人,但是对于大明却是忠诚不已。
而一众中国之将,却是心存反意。
就算是他,身为大明的阁老,深沐皇恩,心中却是更多的存着明哲保身的想法。
吴甡的内心挣扎。
眼下的局势,他不知道应该去做什么,他也根本做不了什么。
但是他又是天子的门生,大明的臣子。
吴甡很清楚自己的本事,论起能力,他根本就比不过杨嗣昌。
杨嗣昌昔日尚且难以节制左良玉。
他又如何能够节制比起左良玉势力更大的陈望。
凭什么节制,拿什么节制。
凭着从京城带来的三千新募的标兵?
还是拿着朝廷给与的督师之位?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拉回了吴甡远在天边的思绪。
吴甡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入目是一队超过百人的骑士。
那一队骑士皆是身穿着赤红的箭衣,鞍佩弓箭,腰系明刀,杀气凛冽。
哪怕是远隔数百步,仍然能够感觉到那一阵阵令人心寒的冷意。
吴甡双目微眯,瞳孔微缩,这支骑兵比起他一路而来见到的所有军兵都要精锐,哪怕是当初在徐州城外迎接他的河南副总兵高谦麾下亲卫甲骑气势还要迫人百倍。
就是曾经曹文诏麾下的家丁,也没有这些骑兵的气势惊人。
吴甡心中微沉,对于这支骑兵的身份,他的心中已经是有了几分清明。
而紧接着,从高阁下走上的侍从带来的消息也证明了吴甡的猜测。
“平贼将军陈望,请见总督。”
吴甡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动荡的心神。
该来的总会来。
这一场见面,在几天之前就已经定好。
吴甡靠近了身前的栏杆,最后看了一眼鱼贯涌入府衙的一众军兵,眼神逐渐的黯淡了下来。
等到吴甡换好了衣冠,穿上了蟒袍,带着手捧着尚方剑的侍从走入府衙正厅之时。
此时的府衙正厅之中,原先守卫的甲兵已经全部更换了一遍。
从原先身穿着布面甲的河南兵换成了清一色身穿明盔明盔的汉中兵。
吴甡平静的目光在厅内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右侧首席那抹刺目的猩红上。
正厅中央首座的位置空悬,但在右侧的首席,正坐着一名威严不凡的青年武官,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静坐如岳。
那武官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骨相凌厉如出鞘的刀,两道浓黑的剑眉下,嵌着一对鹰隼般的眼睛。
虽是坐着,但是却仍能看出身量极高。
那武官身着大红织金飞鱼通袖罗,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灿若流火,却又因通身的肃杀之气而丝毫不显浮华。
吴甡的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那袭本该彰显臣子本分的飞鱼服,此刻在他眼中竟渐渐扭曲变形。
金线织就的鳞片在阳光下诡异地蠕动,鱼尾竟然化作狰狞的龙尾,圆睁的鱼目裂开竖瞳,连衣摆翻卷的浪花纹都变成了翻滚的云气。
吴甡喉头发紧,恍惚之间,竟然看见武官领口探出狰狞的龙首,正对着自己吞吐腥风。
等到吴甡重新恢复了正常的视野之时,那名武官已经是站起了身来,拱手缓缓施一礼。
“末将陈望,拜见军门。”
坐在徐州府衙正厅的这名武官自然就是从滁州府北返的陈望。
陈望虽然口中说着拜见,但是却并没有半点要屈膝下跪的意思,他就站在那里,好似一颗青松一般。
这样的场景,要是放在数年之前,等待着陈望,必然是以不敬之罪遭受惩处。
哪怕是有着一品官身的武官,面对着督师的文帅也要行下跪之礼。
但是现在早已经不是数年朝廷大权仍在之时。
这天下,也早已不再是文官能够颐指气使的时节了。
又有谁能够治陈望的罪?
陈望重新坐回了坐椅之上,目视着身穿着绯红官袍的吴甡。
吴甡背景身后,家世显赫,以阁臣之位,奉朝廷之命督师南国,而且与曹文诏私交深厚。
若是数年以前,他也会像遵从杨嗣昌、孙传庭,遵从吴甡。
但是现如今,他不必要再像曾经那样一般再低下头颅。
“军门,请。”
陈望随意地靠着黄花梨的椅背,右手随意指向正厅首座,开口道。
吴甡的神情很是复杂,他伫立原地,绯红官袍下的身躯微微发颤,眼神之中满是挣扎。
终于在半响之后,吴甡才迈步上前。
官靴踏在青砖地上,每一步都让吴甡感觉似有千钧之重。
当他终于落座首座时,坐到了正厅的中央首座之上时,再向着下方看去,却没有因为身居高处而有半分的高傲。
“军门知晓朝廷的意思,我也知晓朝廷的意思。”
陈望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茶盏。
“昔日总镇在世,也曾受军门恩惠,得以保全。”
“崇祯八年,我蒙总镇提携,一路平步青云。”
陈望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字字如刀,将最后那点情分寸寸割裂。
“但是,这份恩情,只够保全军门一人……”
窗外,急风骤起,府衙檐角的铁马风铃不由一阵叮咚乱响。
吴甡的神情阴沉,陈望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是他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原本吴甡心中组织了很多的话语。
作为朝廷委派的督臣,哪怕是明知事不可为,也亦当尽力周旋。
然而陈望这一席话,却是干脆利落地堵死了所有转圜余地。
那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置疑的决绝,无不昭示着一个事实。
他绝不会放弃手中权柄。
汉中镇更不会停下征伐的脚步。
吴甡长叹了一声,那叹息声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而出,在寂静的厅堂内久久回荡。
良久的沉默之后,吴甡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沙哑无力。
“锦州已失……”
吴甡语气沉重,宛若一块巨石,沉沉砸在地上。
“建奴用红衣大炮轰毁杏山城垣,副总兵吕品奇率部不战而降。”
吴甡所说的每个字都像浸透了苦涩。
“山海关外,仅余宁远孤悬。”
“蓟州、宣府、大同三镇传来消息,蒙古诸部最近异动频频,恐怕要不了多久,戊寅之变便会重演。”
窗外风吼阵阵,檐角下悬挂着的铁马风铃不断摇曳。
吴甡的声音越发的低沉。
“北直隶疫病横行,天津、京师……病死者良多,田鼠成群结队,出没乡野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