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恐惧在洪承畴的心中缓缓升起。
眼前的火光,多么像是松锦之时的火光。
但是。
取得战场之上优势的部队,却并非是清军,而是那支打着赤旗的靖南军。
洪承畴的心中冷然。
他到底还是贪生怕死。
在松锦乱军之中,与追击的清军骑兵相遇之时,军溃兵散之际,他鼓起勇气想要自刎殉国。
但是在冰冷的刀锋接触到脖颈皮肤的时候。
对于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他心中一切的礼义廉耻。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了结自己的生命。
在清军的监狱之中,每一刻每一天,他都比起之前更想要活下去。
最终,他说服了自己。
活下去。
虽然耻辱。
但是到底是活了下去。
一时的耻辱,算不了什么。
只要大清入主中原了。
只要大清如同蒙元一般成为了中国的正统。
他就不会算是汉奸,就不会算是贰臣。
他的所作所为,将会是顺天应命。
史书上,绝不会对他苛责太多。
但是这一切,都需要大清成为正统……
“陈望……”
洪承畴的眼眸低垂,眼眸之中情绪复杂。
他一直都记得陈望。
记得那个身上一股完全有别于其他人的朝气,身姿挺拔的青年武官。
后面孙传庭接任陕西巡抚之后,陈望也就此在孙传庭的帐下听令,就没有多少的交集了。
在之后,洪承畴就没有怎么见过了陈望。
不过关于陈望的消息,却是一直没有断绝过。
平汉中之乱,斩高迎祥,勤王之战,又在真定、贾庄、济南等地屡建功勋。
最后一战青山关,陈望射杀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大败清军,被崇祯亲自下旨嘉奖,誉于辽左第一功,甚至将其与戚继光相比。
在北上赴任之际,洪承畴曾经想过将陈望调来帐下。
但是杨嗣昌最终发话,他的话语权到底还是没有杨嗣昌那般重,所以他最后还是只能将陈望放离到了南面。
很多时候,洪承畴都在想。
如果将陈望麾下的汉中镇兵系数调到松锦来。
或许松锦的战事,他们真的能够得胜。
但是很多事情并没有如果。
洪承畴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对于陈望,他的心中不由的生出了一股仇怨。
明明清军一路势如破竹。
明明清庭正值如日中天。
明明大清入主中原,已是既定之局。
大明的倾覆,几乎已是必然。
但是陈望,竟然以一己之力挽回了那倾覆的局势。
现在。
陈望统合了南国,肃清了所有的叛乱。
在他们攻陷了京师的下一刻,便提兵北伐。
原本对于清庭来说大好的局势,转瞬之间便已经是变得岌岌可危。
洪承畴咬紧了牙关。
他不敢想去济宁战败的后果。
陈望若是得胜。
清军入主中原之势,便会就此土崩瓦解。
那些潜藏在清庭的内部的各种矛盾也将会不断的凸显出来。
对于清廷来说,最好的结果都只是被赶到关外的苦寒之地。
而他。
不仅没有办法继续活下去。
甚至还将会被永远的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对岸的靖南军营垒寂静得可怕,瞭塔上的旗帜仍在,却不见半个守军。
先锋部队的夜不收已来回禀报三次。
南岸靖南军各处营垒之中皆无伏兵,只有丢下了一些来不及带走的营帐与辎重。
他们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靖南军在府河南岸的布置,黄台吉在这些时日之间已经尽数了然。
黄台吉下令麾下的军队于五更之时,天将黎明之际全线出击,想要打靖南军一个措手不及。
多尔衮已经被黄台吉调离了济宁城,统领右翼的清军。
取代多尔衮镇守济宁的则是济尔哈朗。
只待五更一到,黄台吉便会下令炮队开火,而后领兵强行渡过府河进攻府河南岸的靖南军营地。
济尔哈朗和多尔衮也会在同时出击,经由东西两面合围而来。
如果战况极为顺利,他们甚至能够完全的将靖南军从中央切断,凭借着骑兵兵力上的优势,直接将其隔绝南北。
就算战况焦灼,也能够极大的消耗靖南军的实力,让靖南军难以安然撤离,最终将战场尽可能的拉到北面。
让靖南军不得不同时受到三面以上的进攻。
但是陈望先一步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府河南岸的靖南军在四更天时便已经撤离了府河南岸的营垒之中,而后一路向南。
现在,他们此前的一切图谋都已经是完全化为泡影。
黄台吉的目光向前,掠过了视野之中无数跃动的火光,投向南面的最深处。
“这些懦弱的尼堪想要逃走,拔出你们的马刀,挽紧你们的弓箭!取下他们的首级,献给我们最尊贵,最伟大的皇帝!”
越来越多的清军甲兵渡河而来,他们在极快的时间完成了整装与集结。
在声声几乎午休的海螺声中,这些清军的甲兵迅速的靠拢了在了一起,而后在各自所属部队的主官呼喝之下向着南方的黑暗之中蜂拥而去。
马蹄声响,汇聚在一起,恍若府河东流的河水一般响亮。
浑厚的战鼓声在济宁城东的郊野之上猛烈的震响着。
黄台吉也已经收到了右翼传来的消息。
从泗水泅渡而去的部队,先是遭遇了靖南军步兵的铳炮攻击陷入混乱。
而后从斜剌里涌出一支骑军,将其直接击溃。
那支骑军在将他们击溃了之后仍不罢休,甚至渡过泗水,对于他们发起进攻。
猝不及防之下,领军主将镶红旗的固山额真叶克书被靖南军所阵斩,大旗倒伏。
渡过泗水的部队已经被彻底击溃。
这个消息,是从泗水南岸逃回来的军兵所禀报。
五更时分,天将明未明。
南下的清军骑兵并没有能够长驱直入。
掩护撤离的靖南军骑兵已经铺展开来。
相比于各种声音充斥着清军前锋。
这些承担着掩护任务的靖南军骑兵们沉默的可怕。
骑阵之中。
没有军官们高声的呵斥。
没有主将慷慨激昂的命令。
有的。
只是一声比起一声更为高亢的天鹅音。
不需要什么鼓舞。
也不需要什么悬赏。
他们。
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