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喨步鼓声一声接着一声,沉重的脚步声也在济宁的东郊之上同时响起,转瞬之间已是汇成一片隆隆的轰鸣声。
……
“陈望!”
黄台吉咬牙切齿,眼眸惊惧,那股令他目眩神痛的不适感再度传来,他的太阳穴再度突突地跳动。
他的目的确实是逼迫陈望进军不假,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陈望居然在这个时刻下令全军出击,连最初的接触都没有,直接便是全军前压。
黄台吉的心中烦闷,只感觉头脑越发的昏沉。
他不明白,陈望为什么敢压上全军。
他难道不明白,在这种时刻,主动进攻会让己方陷入劣势。
左右两翼的交锋都是他们占据上风。
此时靖南军中阵主力前压,抵至他们阵前,一来将会率先遭受他们的火炮的杀伤。
二来侧翼也会受到他们骑军的威胁。
一旦有失,便是全军溃败之局!
黄台吉的双眸微阖,竭力的压抑着身体的不适。
多年以来的征战让他清楚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但是无论他怎么去想,都没有办法去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他此前虽然从未与陈望正面交锋,但是历数陈望此前一应战绩,从未有过轻敌冒进之举。
一直以来陈望皆是谨慎持重,谋定后动而著称,知名当世,在兵法韬略之上足可称上上之流。
此战更是至关重要,足以决定天下之格局。
哪怕是陈望如今掌控南国,麾下带甲之士多达数十万之众,但是仍然担不起此战失败的惨重后果。
陈望此番既然敢于下令全军出击,覆压而来,其心中必然是有成竹在胸,有必胜之把握。
黄台吉目视着缓缓覆压而来的靖南军的大阵,心思快速的转动着。
伴随着靖南军逐步的前压,他的心绪也是越发的浮动,眼前似乎有一重厚厚的迷障一般遮蔽了他的视野。
他根本没有任何的办法,看透迷障,看清陈望真正的图谋。
黄台吉五指收拢,紧攥成拳,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耳畔侍从的禀报声一声比一声的急切。
靖南军中阵大军前压,如今之局,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没有时间去让他犹豫思索。
“既然你……如此的狂妄……”
黄台吉抬起头,目视着不断迫近的靖南军大阵。
凛冽的寒风刮过他赤红的面颊,却也将方才那一丝因困惑而产生的躁动彻底吹散。
多年的戎马所积累下的经验与意志,让他迅速压下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重新恢复了冰一般的冷静。
既然看不明白,那么索性就将一切都抛诸于脑后。
平野之上,正面交锋,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一切的阴谋诡计都是虚妄。
对于主帅来说,最大的考验,便是在这瞬息万变战局中的决断与指挥。
而在这一方面,黄台吉并不认为自己,会弱于陈望半分。
“就让我看看……”
皇太极的眼眸缓缓的变得锐利了起来,毫不掩饰的杀意在其中翻涌着。
“你的本事吧……”
……
“轰!轰!轰!轰轰轰!”
火炮巨大的轰鸣声自清军的前阵骤然响起,浓白的硝烟骤然升腾而起。
三十五门新铸的神威大将军炮次第炸响,十斤重的炮弹在火药的推动之下快速的出膛,向着已经将要迫近到两里左右的靖南军大阵呼啸而去。
两里多距离,对于这个时代的火炮来说,已经是一个极为遥远的距离。
西方这个时期虽然已经出现测距等仪器,但是更多的炮手还是仍然依照操炮的经验进行射击。
毕竟受限于薄弱的工业,这些前膛炮哪怕以同样的角度,同样的装药进行射击,落点仍然会出现不小的偏差。
在是城墙这样巨大的目标,命中率确实很高。
但是面对着移动的军阵,命中率自然是不会太高。
而且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炮击,靖南军的阵列也并非是全都密集的靠拢在一起。
靖南军的以司为单位,每四百到五百人为一阵。
两翼李定国、艾能奇所领的河南镇第五、第六的军兵们,以五排横队前行,两排长枪兵在前,三排铳兵在后。
而中央,陈永福所领的河南镇第二师,和高谦所领的第三师,因为是全员列装着二型海誓铳的线列步兵师,则是以三排横队前行。
清军所发射出的大多数炮弹或是带着令人心悸的破空声掠过军阵上空狠狠砸进前方的冻土,溅起大量的积水与泥土。
或是直接就落在了靖南军前行的军阵的前方,或是在泥地之上弹起一下到两下便就此没有了动静。
因为连绵的阴雨,导致济宁东郊的旷野土地极为松软,少部分的炮弹甚至直接就陷在泥地之中。
但仍有一些炮弹幸运地找到了目标,
一发清军的炮弹从低空之中掠过,落点正好是靖南军的一处军阵之中。
沉重的弹丸如同春耕之时的铁犁一般,只一瞬间便贯穿了靖南军严整的步兵阵列。
刹那之间,残肢断臂与破碎甲胄凌空飞溅,靖南军整齐的队形被硬生生犁开一道血肉模糊的缺口。
而后又是几发炮弹相继命中,在靖南军的数处军阵之间炸开。
凄厉的惨叫声骤然传来,在剧烈的痛疼之下,少有人能够忍住不发出任何的声音。
靖南军的军兵们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
再高昂的士气,也无法让人成为钢铁之躯,挡住呼啸而来的炮弹和铳枪。
是人就会受伤,是人就会流血,是人就会死。
战场之上,也从来不因为到底哪一方是正义,哪一方是邪恶而区别对待。
只是。
这凄厉的惨嚎声,血肉模糊的场景,却没有使得靖南军大阵之中的任何一名军兵动摇。
赤色的潮水并未因此散乱,反而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坚定继续的前进着。
他们所有的人,在渡河北上之际,就已经明晓了即将到来的一切。
渡河之时,从北国逃难而来的百姓惨状让他们悲痛。
一路走来,沿途所看到的涂炭焦土让他们愤慨。
若不想南国诸地遭此恶难,若不想妻儿老小受此屈辱。
他们。
唯有向前,唯有奋战!
他们的步伐没有停顿,他们沉默地跨过同伴的遗体和狼藉的战场。
阵列的空缺很快被填补,步鼓声仍然不急不缓的在各处的军阵之间回荡。
沉默之中,清军的火炮一阵接着一阵,不断呼啸而来。
一名铳兵倒下了,另外一名铳兵便接替了他的位置。
敲鼓的鼓手倒下了,负责后补的固守便再度敲响了携带的步鼓。
没有人停下脚步。
伤亡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士气,反而是激起了他们的心中的仇恨。
更多的炮火袭击而来,一枚炮弹猛然砸到了靖南军中阵最前方的炮兵阵列,正好砸在了一辆前行的七斤炮上。
铜铸的炮管在重击之下变形,木制的炮车在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瞬间被撕成碎片,周遭数名炮兵来不及闪避,也被波及,惨嚎声顿时响彻一片。
距离越发的迫近,清军的火炮也随着距离的缩进而越发的精准,靖南军的伤亡逐渐开始增大了起来。
黄台吉坐在中军望台之上,他的心中震动。
在这个时刻,他也发现了靖南军和普通明军最大的差别。
靖南军从两里多的距离推进到了快到一里的距离,期间整队的次数竟然只有三到四次,这样的素质无疑代表着极高的组织度。
而且最为可怖是,靖南军在炮火的轰击之下,竟然连些许的动摇都没有产生。
这样的士气,这样的意志,哪怕是他麾下直辖的两黄旗都难以企及。
但是……
这难道就是陈望敢于直接压上大军的原因吗?
黄台吉沉下心绪,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战场。
但是仅凭这等程度的坚韧,似乎还不足以让陈望如此孤注一掷地推进。
不过接下来出现的一幕,让黄台吉的瞳孔猛然一缩,骤然站起了身来。
他的心脏在这一刻的疯狂的跳动了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恐惧自心底最深处猛然窜起,瞬间攫紧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看到了靖南军的大阵在一里外的距离骤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一阵极为高亢的天鹅音穿透战场上所有的轰鸣与喧嚣,清晰地刺入他的耳膜。
黄台吉的心神剧震,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一瞬之间,所有的迷雾骤然散尽。
他终于明白了陈望为什么敢下令将整个中阵压上。
为什么陈望敢于顶着他们的火炮,放弃防守的优势,向前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