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是整个过程的亲历者,显然他更有发言权。
“兵来将挡,现在的推测都可能是无端的,只能先看看慕容虔的使者说什么,也看看睢阳那边能够传来什么······”王猛缓缓说道。
“等等!”王坦之却突然叫停,让王猛和邓羌都是一惊。
邓羌不满的想要问为何一惊一乍,王坦之抢先说道:
“王右军,方才刺史说王右军······”
王猛登时反应过来:
“文度怀疑,这背后是琅琊王氏?”
王坦之微微颔首:
“能够如此敏锐的判断清楚青州的局势,引导慕容虔做出风险最高,但是收效也最大的选择,这的确是琅琊王氏的行事作风。
太原王氏多年来一直归附在琅琊王氏门楣下,对于王氏行事,余还算了解。”
邓羌嘴角抽了抽,这都督府上下,恐怕都没有谁比你更了解琅琊王氏了。
王猛挑眉,琅琊王氏能够走到“王与马、共天下”的世家巅峰,除了因为王导本人的手腕之外,整个家族的胆略也是有目共睹的,为了走上这一步,既有武昌郡公王敦直接起兵造反,也有王导不思逃命,而是直接带着全家老少在宫门外跪请罪罚。
可以说正是这种动辄直接赌一把的风格,让琅琊王氏能够从一众世家中脱颖而出,走上了其余世家羡慕却不可及的高度。
现在慕容虔行事,似乎真的有这种风格。
而且琅琊王氏也的确在王羲之也归隐之后消沉太久了,已经消沉到就连太原王氏这种高低还有点儿姓氏、血脉联系的亲密附庸都另寻他途了。
这也是因为琅琊王氏这一代的直系掌门人王洽、旁系掌门人王羲之,皆身体不佳,年青一代却还没有机会崭露头角,就被谢安的光芒压了下去的缘故。
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就在谢安出山之前,琅琊王氏还是整个南渡世家无可否认和无可替代的精神领袖。
现在有了谢安顶在前面,琅琊王氏地位不再,便是想要韬光养晦、静待时机都不可行,所以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插手北方战事,也在情理之中。
“若是这样,就说得通了。”王猛沉声说道。
第一六四五章 王家旧仇人
只听王猛缓缓道来:
“琅琊王氏,本就出身琅琊,如今琅琊也在青州战场范围内。若是青州战事最终以琅琊王氏所扶持的慕容虔为最大得利者,那么琅琊王氏就能够趁此机会重返青州。
青州经历战乱之后,便是一片空白,王氏可以在此随意经营。所以慕容虔才会铤而走险,只有现在这般左右拉扯,才能够让其最快占有青州,届时慕容虔掌管军事、王氏掌管民政,形成又一个‘王与马,共天下’,自然就能够满足王氏的野心,实现双赢。”
王坦之补充道:
“且慕容虔麾下的粮草补给恐怕和琅琊王氏也有脱不开的干系,能够在江左组织起来一支运粮队伍,甚至不引起六扇门探子和京口方面的警觉,乃至于建康府和大司马府这边都可能知之甚少,恐怕也就只有琅琊王氏了。
门生故吏遍天下,这一张无形之中张开的网,便是琅琊王氏几代苦心经营的立足之本。
当然也不能排除谢尚书甚至是受过琅琊王氏恩惠的吴郡世家都在其中有所参与、帮助遮掩。”
“吴郡世家已经效忠于都督,怎地会行这般首鼠两端之事?”邓羌忿忿说道。
王坦之哂笑:
“王丞相还在之时,对吴郡世家多有帮助提携,顾陆两家因此能够进入中枢,吴郡各家也投桃报李,支持王丞相,为此还让引起了不少南渡世家对琅琊王氏的不满,认为这是对吴郡本地世家的妥协和让步。
后来王丞相故去,琅琊王氏消沉,南渡各家则纷纷开始排挤吴郡世家,以至于吴郡世家在被挤出朝堂之后不得已只能投靠都督府,也多半可以算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否则又有哪个世家真的愿意遵从关中新政,放弃家族积攒多年的财富和权柄呢?
若只是谢安石出面的话,恐吴郡世家并不会相信之,可若是琅琊王氏出面,吴郡世家高低得斟酌一下利弊。
选择现在先在明面上追随都督府,而在暗中和王家眉来眼去,一旦风向不对就立刻倒戈,也并非什么不能理解之事。
世家嘛,这样做是人之常情。”
邓羌不再说话,只是站在舆图前,大概已经想着之后怎么炮制吴郡世家了,而王猛叹道:
“若这些推测都属实的话,这次琅琊王氏卷土重来,的确杀机暗藏,也不知道现在琅琊王氏是谁在主事,不过看来对都督府和大司马府都没有多少好感,上来便是驱狼吞虎的杀招。”
王坦之苦笑:
“都督和大司马在关中可是没少得罪琅琊王氏,是旧日仇人,情理之中。”
桓温直接兵压建康府,要将王谢世家扫地出门,而杜英······都督大人可是两次抢了王家订婚的媳妇,薅羊毛都只逮着一家薅,所以王家对桓温和杜英恨得牙根痒痒,完全能够理解。
王猛自然知道自家师弟的光辉事迹,岔开话题:
“且现在还不能判断,谢安石和会稽王在这其中各自扮演什么角色,他们若真的也卷入此事之中,目的又是什么。”
“让都督和大司马在青州一决雌雄,乃至于两败俱伤,这是完全符合谢安石和会稽王之所需的。”王坦之接过来话茬,“且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之间,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余窃认为,应当直接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
“琅琊王氏的背后,还有谢安石和会稽王的支持。”王猛给出了结论。
王坦之颔首:
“所以现在需要我等斟酌判断的问题,就是——直接在青州和大司马火并,能不能避免,又能不能速战速决。
若是不能,且不可避免,那应当如何处置?”
“速战速决恐怕难矣。”王猛沉声说道,“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诸如现在这样,大司马在东,我军在西,各取所需、各不侵犯。”
“但其实这一场战事,不爆发在青州,也定然会爆发在其余地方,或是荆州,或是两淮。”王坦之徐徐说道,“而若爆发在这些地方,那就得是大司马主动向后撤退,总不可能是我军舍弃了河北和河洛,跑到两淮和荆州同大司马一较高下。”
听此一言,王猛近乎脱口而出:
“慕容虔。”
接着,他大步走到舆图前,伸手比划:
“慕容虔居中,阻隔东西,只要能够拿下慕容虔,则汇集河北和河洛兵马,速战速决,消灭慕容恪,如此一来,就能向东直接压迫慕容儁和桓温。
且两淮水师一直在淮南游弋,即刻北上、控制琅琊、封锁海面,从东向西威胁桓温。
如此,桓温身处青州,多面受敌,且若此时都督从巴蜀有所动作,甚至直接打算东出荆州,那桓温自然不可能再盘桓在青州这四战之地,而将荆州这大后方弃之不顾。”
“刺史,两淮兵马已捉襟见肘,盖因桓温仍在淮西和淮北屯驻重兵,寿春以及淮南我军一刻不能松懈。”邓羌此时着急开口,“只是凭借水师北上的话,恐难以对桓温形成威胁,一些不擅陆战的水师,威胁威胁码头也就罢了,不能指望他们真的进攻青州内地城镇。”
“不是还有我们呢?”王猛微笑着说道,“从海上进攻青州,讲求的本就不是兵马多寡,而是要通过袭扰成为压死桓温的最后一棵稻草。因而从河北抽调少量兵马,支撑两淮水师,也避免两淮将门消极怠工,正合适。”
说着,王猛和王坦之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邓羌的身上。
邓羌脸色顿时微微发白。
他不是畏惧打仗,而是因为出身西北,是一个再纯正不过的旱鸭子。
王猛笑道:
“论作战勇猛凌厉,无人能出将军之右,所以非将军莫属。至于出海作战,毕竟只是近海,而且还有时间,所以将军也不要着慌,好生训练一下总是能行的。
余可以从邺城守军之中再抽调三千人出来,并尔可动之本部兵马,合计五千人,为此战之中坚。战前所需钱粮兵刃,皆优先供应。”
邓羌深吸一口气,郑重拱手:
“愿为驱策。”
王猛微微颔首:
“文度,还要劳烦你把本日之所论整理成文书,传递长安、寿春、睢阳和蜀中。”
王坦之笑答:
“刺史放心。”
王猛的目光依旧落在舆图上,迟迟不曾收回。
第一六四六章 相遇在城南
王坦之顺着王猛所看,心中了然:
“能不能将大司马从青州逼走,我们所能做的微乎其微,还要看都督是否能在蜀中成事,从而攻其所必救。”
原来王猛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落在舆图上的西侧。
这横跨九州东西的战局,此时,已悄无声息的相互影响勾连。
————————
千里外的蜀中。
成都府,城南,寿阝水(音同寿,下文以寿水代称)岸边。
岷江自都江堰分流,化作条条支流滋润成都府,缔造了天府之国,而在最南侧的一条支流就是寿水,在寿水岸边有一片开阔土地,是前往蜀中南方各郡的必由之路,此时称为寿水渡,后世则称青龙场。
毛穆之率军北上,攻克犍为——犍为太守正是周楚,此时根本就不在城中——抵达寿水渡,意欲进攻成都,奈何周抚在此之前就已收缩兵力、控扼成都外围各处关隘渡口,这才堪堪挡住了毛穆之,为关中王师南下争取到了时间。
在雒城度过新年的关中王师,过成都府而不入,直接开进到寿水渡前。
寿水从西北向东南流淌,在北岸,周抚麾下的八千兵卒驻扎在西北侧,而关中王师的一万五千兵马驻扎在南侧,成掎角之势,在他们的对面,则是毛穆之麾下的近两万兵马,可谓是势均力敌。
风呼啸,风向却时时变化,当北方的朔风吹到天府之国的时候,已经被周围的群山切割的支离破碎,而此地湿润的气候带来的蒸腾水汽,则在这细细的寒风之中平添了几分冷意,每一口吸进来的气都好像蕴含着无数的冰粒子,在脸上、肺中肆虐。
战马嘶鸣,杜英在周抚的陪同下跃马走上寿水渡南侧一个能够俯瞰整个战场的山丘,王师将士已经在此结下营寨,控扼高处。
见到都督的旗帜,守备的士卒齐刷刷的行礼。
杜英翻身下马,大步走入营寨,对着周围的将士们点头示意,他的这般小举动无疑让这些在寒风中哈着白气的将士们颇为受用,腰杆儿似乎都挺得更直了。
驻扎在此地的兵马虽然都在关中王师的编制下,但是最高指挥者却是周抚熟悉的面孔——他的儿子、鹰扬将军周楚。
同时此地还有周楚自己的亲随部众五百人。
如今正是关中都督府和益州刺史府合流的时候,杜英让周楚率军镇守这个制高点,一方面是让两支军队的将士们都放心,毕竟没有谁比周楚更适合充当两军之间的纽带了,另一方面也是履行对周抚的承诺,杜英的确把周楚当成关中王师的一份子,也是重要的栽培对象。
看着手按横刀、微微躬身见礼的儿子,周抚露出欣慰的笑容。
既然没有办法维持自己在蜀中的独立地位,那么为儿子争取到一个美好的前程,也算是这一次交易成功了。
“此处是否可以探查清楚敌情?”杜英开门见山。
“请都督和刺史移步。”周楚侧身,旋即走在前面引着两人行至山头上,伸手指着前方说道,“毛穆之摆下了三处营垒,并且并没有看到其有打造船只的举动,所以属下怀疑,毛穆之短期内可能并不打算进攻。”
在山坡之下,是笼着一层薄冰的寿水,这层薄冰显然是载不动人的,之前关中王师的斥候就探查过,横刀插进去就直接碎裂了,因此想要渡过寿水,还得依靠人强行泅渡或者船只。
寿水是都江堰劈开的岷江诸多细流之一,本就是用来灌溉农田的,所以河面宽阔、但河床并不深,水流也很平缓,两岸百姓平时也可以涉水往来。
但是现在正值冬日,士卒想要涉水进攻,几乎不可能,毛穆之麾下的将士还不具备这样钢铁的意志和身躯,且关中王师就在北岸虎视眈眈,涉水行军便是岸上弓弩手的活靶子。
因此毛穆之唯一的选择便是船只,可周抚既然在寿水渡布防,不可能遗漏这一点,方圆十里的船只全部都被收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