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穆之抵达寿水渡也有些时日了,却迟迟没有打造船只,每日修筑营垒、操练阵列却是一点儿都没有落下,这让关中都督府这边很容易意识到,毛穆之根本不打算强渡寿水了。
“这毛穆之倒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周楚微笑着说道,“若是此时强渡寿水,怕是已经为我所擒了。”
“毛穆之的背后是宁州,另外还有荆州可以溯流而上为其输送钱粮甚至是兵员,所以毛穆之只要能够在此处盯住我军,让都督府无法在成都建设市集、工坊和书院等等新政设施,最终也未能给蜀中带来多少实质上的改变,就实现了其目标。”张玄之面带忧色的说道。
强攻,对毛穆之来说没有半点儿好处,和关中都督府拼消耗显然才是应取之道。
“如今天下战局不稳,河北、河洛和荆州都有可能有战事爆发。”杜英缓缓说道,“毛穆之本来就是桓温留在蜀中的一枚钉子,其若能以一己之力拖延住半个都督府,功莫大焉。”
周楚忍不住提议:
“既然毛穆之不攻过来,那我们就攻过去!总不能让毛穆之一直屯兵在寿水,渐渐地整个蜀中南部的百姓都将为其所用。
那些原本对于毛穆之的到来还颇为抗拒的蜀中世家和巴人各部,恐怕在发现已身在敌后、孤立无援的时候,也会最终选择向毛穆之妥协,这恐怕正遂了毛穆之的心意。”
周楚这个犍为郡太守都已经变成了光杆司令,所以对于跃马南下,早就急不可耐了。
只不过都督和老爹都没有发话,之前他也不好提出建议,现在正顺理成章讲出来。
“届时荆州世家定然也会趁机入蜀,蚕食这些州郡,将其化为己用,形成从蜀中南部沿江各个州郡一直到荆州的牢固防线。”张玄之显然也秉持着相同的态度,“到了那时候,我军再尝试强攻的话,恐怕要蒙受更大的损失。”
张玄之的话,让杜英骤然想起来了历史上南宋抵御蒙古的山城体系。
南宋几代善守名将构筑起来的山城,居高临下、互为犄角,阻遏上帝之鞭的抽打足足五十年,创造了当时全世界范围内的最长抵抗记录,且蜀南山城体系,一直抵抗到宋朝灭亡之后,可谓是守城的奇迹。
第一六四七章 欲渡寿水风正寒
杜英并不觉得荆州世家能够打造出来这样的一套体系,毕竟这背后所需要的,可并不仅仅是构筑几座山头上的城塞。
这需要一个民族濒临灭亡的关头所爆发出的抵抗斗志,需要军民团结一心的凝聚力,还需要一场场连续的胜利打造出来的信心。
显然荆州世家还没有团结百姓、内外如一的本事,更不可能把关中王师塑造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胡人仇寇。
之前即使是杜英在梓潼对蜀中世家大打出手,使得蜀地北部的世家已经烟消云散,仍然未能阻止蜀地南部的世家和巴人们在六扇门的联络下,和都督府站在一起延缓毛穆之的北上。
由此可见,在这些蜀南世家的心中,荆州世家的威胁甚至更在关中新政之上。
这大概就是当年刘皇叔入蜀带给巴蜀世家的后遗症吧。
但是就算荆州世家无法得到本地世家和百姓真心实意的帮助,也无法打造诸如南宋那样的山城体系,但只要荆州世家像模像样的构造起来几座城塞,挡住南下的关键道路,就足够都督府恶心的了,毕竟这些几乎位于云巅之上的城塞,已经在宋末的战争中被证明是更胜过剑阁等老牌雄关的存在。
或是因为出入蜀中的道路就在关隘之下,因此诸如火炮和投石机等大型武备能够轻而易举的运送到关城下,而这些山城则只有羊肠小道和大路连接,反而不易于这些大型武备的运输和布设。
所以经过张玄之这么一分析,迅速突破寿水、干净利落的扫荡整个蜀中和宁州的压力,直接落到了杜英这边。
“强渡寿水,是否可行?”杜英沉声问道。
天下战局的混乱,蜀中战局的急迫,齐齐的压过来,让杜英不得不选择在这凄冷的寒风之中率军强渡。
“回都督,用火炮和霹雳车在河防上撬开口子,然后以船只运载步卒强渡、抢占滩头,之后架设浮桥,让骑兵渡河开路,或许可行。”张玄之急忙回应。
杜英颔首,旋即看向周抚:
“刺史认为呢?”
“寿水单薄,可渡。”周抚的回答更加干脆利落,但旋即话锋一转,“可渡过寿水只是小事,毛穆之既已打算防守寿水,那么定然也做好了防线失守之后节节抵抗的准备。
或许其还未来得及如张主事所言,修筑城墙壁垒,但沿途各处州郡也定然成为其抵抗之据点,因而都督应当先留足兵马,以备后续战事。
此战,只要开打,就必然要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抵宁州,不畏惧牺牲、不害怕伏击,一路向前,否则但有困顿,为坚城所阻,则士气下降、士卒疲惫而后继乏力,随时都可能功亏一篑。”
周抚久在巴蜀,对于巴蜀的作战方式自然最有发言权,而其的担忧显然是和张玄之一致的,只不过张玄之侧重在要速战速决,以避免毛穆之经营后方,周抚则敏锐的提出了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关中王师在蜀中的兵力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就是两万人,纵然再加上周抚麾下可动用的万余人,这三万人一股脑的南下,不但要承担攻坚的任务,而且还需要把守沿途的各处城寨,以避免被本地世家和巴人趁虚而入。
所以到时候少说也得分出去万余兵马戍守沿途,而实际上现在关中能抽调南下的人手就不足两万,盖因剑阁、梓潼和绵竹等从汉中一路南下的城镇关隘,都已经留下了人把守,否则一旦被那些藏身山中的世家余孽和巴人合兵一处、卷土重来,关中在这些地方辛辛苦苦推行的新政转眼就将化为乌有。
因而周抚显然并不认为凭着这南下的两三万人就能够很快实现清扫全蜀的目标。
历朝历代伐蜀,无不是以轻兵在前开路、大军在后清扫余烬,杜英现在掏出来的这些人,远不足以完成后一个任务,而且还很容易受困于某一座坚城下。
便是关中王师不计较得失、不畏惧牺牲,总人数的下降,总归会带来各种危机。
“刺史可有良策?”杜英直接问道。
“蜀中多半都只有一条路可走,所以想要迂回包抄,彻底消灭毛穆之,几乎不可行,且毛穆之在南也定然有所经营,我军在敌军的地盘上迂回,很容易暴露。”周抚缓缓说道,“但是若不能将毛穆之消灭在此处河滩上,任由其南下逃窜,后患无穷。
因此,不如发挥一下都督府的优势,并且也利用一下蜀中道路不通、消息不畅的劣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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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水南岸。
宁州刺史毛穆之正在面临戎马生涯中最艰难的抉择。
在他的面前悬挂着一张简陋的舆图,只能表明蜀中平原上的几处州郡,可是州郡之间的山川形貌,一概不知,唯有那连接州郡的弯弯曲曲的道路,可以令人联想,这道路的两侧是这样的层峦叠嶂。
毛穆之从宁州入蜀也有一个多月了,眼见得永和十三年的春天都要到来,可是毛穆之和蜀南山中的世家、巴人等等相处的并不是很愉快,双方仍然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地步,毛穆之想要从这些人手中获得一些兵马粮草上的支持,却次次碰壁。
为此,军中不少荆州出身的将领和官吏已经嗷嗷叫着要杀鸡儆猴了,但是毛穆之把这种音调压了下去。
蜀中各家对于荆州世家缺乏好感,这是基于刘皇叔入蜀的旧仇,也是大司马入蜀的新怨。
这种不信任已经积攒了几代人,此时想要通过武力解决,只可能会激起更大的反抗浪潮。
毛穆之在此之前就已经感受过这些世家和部族占据地利之后蕴含的力量,所以宁肯保持现在这种状态。
可是因此导致的漫长补给线,让毛穆之这东拼西凑的一万五千多士卒,不得不在这个阴寒的冬天继续煎熬。
而且······
毛穆之裹着大氅站在舆图前,手里提着一盏灯,外面月明星稀、寒风呼啸,而营帐中,灯光如豆、身影孤寂。
暗淡的光芒下,可以看到舆图上有两个红色的标注。
那是荆州方面最新送来的消息,关中王师已经从汉中放舟南下,威胁襄阳,而南阳、许昌等地的关中军队也蠢蠢欲动。
而在舆图上还有一个蓝色标注。
第一六四八章 杜英的行踪
那是斥候探查到的消息,梓潼等地的关中兵马正向巴西郡推进,不日将抵达阆中,阆中守军归属益州刺史府指挥,恐早就扫榻相迎。
关中兵马拿下阆中,便可向西经由宕渠水直接南下巴郡、涪陵郡,这意味着宁州和荆州之间最主要的联络将要被切断,若是没了大江,毛穆之想要获得荆州的支持,可就只能通过荆南了,那是千里盘旋山路,完全不可为凭。
面对毛穆之在寿水南岸摆出的坚守不出之阵势,关中都督府出乎意料的没有选择凭借强大的器械硬攻,而是选择了这些盘外招。
以至于毛穆之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不知道关中人还能够拿出来多少兵马,但是毛穆之自己的家底,可都在这里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毛穆之还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很显然,他麾下的这些兵马也并不是什么精兵悍将,除了随着他前往宁州的本部兵马尚且忠心善战之外,剩下的那些本地郡兵、南蛮部落土兵,根本就是被毛穆之通过赏银再加上画大饼等等拉拢来的士卒。
打顺风仗还可以,打逆风仗,那的确是转眼就能变成跑步比赛——比谁跑得更快。
之前毛穆之就已经切身体会过,上万兵马被蜀南世家和巴人部族一阻击,差点儿直接作鸟兽散。
如果不是毛穆之及时稳住阵脚、亲自断后,恐怕这上万人就真的被几千世家部曲给击败了,这也是为什么毛穆之退回宁州,又拉拢起来五六千人,凑出来接近两万人,直接号称五万兵马,方才鼓起勇气重新向北进发。
这一路走来,按照毛穆之的对外声称,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沿途州郡,无不望风而降,但有负隅顽抗者,为宁州王师所破,无人能挡。
但是按照关中这边根据真实战况得出的结论,纯粹是因为蜀南世家被毛穆之的声势浩大给吓住了。
再加上他们之前也只是想要刷一刷存在感,既能够向关中都督府彰显其存在的价值,避免沦落到和梓潼世家一样的下场,也能够向荆州世家表达不满,以换取荆州世家入蜀之后的优待,一举两得。
所以当意识到毛穆之要动真格之后,蜀南世家和巴人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也不管毛穆之是不是真的带了五万大军前来,干脆利落的收兵退后。
因而毛穆之并不知道,张玄之给出的结论是:
这是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就算是知道了,毛穆之也只能报以苦笑,他又何尝不知道手底下这些士卒的“本事”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米也就算了,现在毛穆之面临的情况是,锅都有可能要被掀起来了。
帘子一下子被掀开。
没有人通传,而能够在这个时候畅通无阻进入毛穆之中军营帐者,自然也就只有这一个人——习凿齿。
被周抚从绵竹关放出来之后,习凿齿自然也不敢在成都停留,直接向南跑到了毛穆之军中,成为了有实无名的“监军”。
两人之前在荆州就打过交道,再加上现在率领孤军在外,和荆州世家之间的联络还得依靠习凿齿,所以毛穆之对于这位上官还是颇为尊重的。
只不过习凿齿对于毛穆之自然就怨念满满了,若不是毛穆之北上的路上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一时半刻无法抵达绵竹,周抚自然也不可能这么果断的下决心倒向关中都督府,习凿齿也就不用如此狼狈的从绵竹关逃出来。
所以此时习凿齿一开口,脾气便颇为暴躁:
“杜仲渊已经分兵进攻阆中,不日便将南下巴郡,且荆州方面已经频频告急。
另外,这是方才余之麾下送来的关中报纸,上面都已经明确说杜仲渊离开寿水、返回成都!”
说罢,习凿齿将手中握着的报纸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
“这报纸余都能看得到,莫要说宪祖(毛穆之表字)尔未曾看到!”
报纸是益州刺史府刊行的《益州时报》,这也是关中南下梓潼之后刊行的报纸,自王师入驻成都、接管益州刺史府之后,这报纸自然也转入益州刺史府名下,在成都府周边州郡广为发售。
蜀中一直以来都是封闭的世家坞堡制度和开放的商贾行商模式并行,各行其道却又相互交织,这就使得大多数的世家子弟、商铺伙计都读书认字,再加上如今巴蜀风云变化,这些世家、商贾等等都关注着局势发展,自然而然对《益州时报》趋之若鹜。
尤其是刺史府将一部分发售权下放到了本地的世家乃至于巴人头目手中,这就使得报纸的传播范围更广,甚至能够越过战线,传递到了习凿齿的手中。
而习凿齿所拿的报纸,头版头条就写着杜英抵达成都府、百姓扶老携幼以迎郡公的报道,甚至在标题下面还有一个小幅的版画,画面上的杜英行在正中,在甲士和百姓的簇拥下,形象格外高大。
杜英抵达成都府,并且让报纸大肆宣扬报道,这说明杜英已经从寿水前线离开,换而言之,杜英已经放弃了在寿水方向上取得突破,转而把作战方向落在了巴西郡上,甚至其本人还有可能折返汉中直接去主持荆州方面的战事。
如今大司马府的核心人物桓温,正在青州,郗超则在淮西,荆州留守的、也最能代表荆州世家利益的习凿齿则在蜀中,荆州的确正处于群龙无首的时期。
习凿齿不会也不能容忍杜英转换进攻的方向,所以他气势汹汹的前来,就是想要责问毛穆之,两万兵马拉到了成都府外,结果迟迟未曾进攻。
按照毛穆之之前给出的解释,只要能够牵制住南下的关中兵马,让杜英无暇顾及荆州方向,便是胜利。
习凿齿也接受了这种说法,事实证明他们也的确把杜英拖在了寿水渡。
结果现在杜英已经转身离去,毛穆之若是还一直屯兵在这里的话,意义何在?
荆州,又如何守得住?
尤其是今日看到报纸之后,习凿齿更是震怒。
来到军中,他事事处处都让着毛穆之,毕竟人家术业有专攻,行军打仗这方面习凿齿的确不会。
但是放权的结果,就是毛穆之必然比自己早知道了这个消息,却依旧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