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威兄还是太小看我家都督的心胸了。为难妇孺老弱,岂是大丈夫所应为?
而且别说是妇孺了,就是彦威兄,此时选择放下兵刃、投降我家都督,都督也会善待甚至重用,彦威兄可相信?”
习凿齿下意识的想要反驳,不过转念一想,这么长时间来,杜英在对待投降、俘虏之人的口碑上一向是说得过去的,尤其是相比于那些动不动就屠城或者灭人全家的,杜英在这方面几乎毫无黑点。
一句话憋在喉头,习凿齿脸色沉了几分,最终叹了一口气:
“杜都督不像是这乱世中人,或许真的也是能结束乱世的那一个。不管乱世之中,人各有志,余既然忠诚于家族,就不可能再为他人效力。
今日山穷水尽,也算是知晓之前的选择或许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人生在世几十年,路都已经走了,哪里还有回头的机会?
佛祖曰,众生不肯回头。看看脚底下的路,还是不回头的好,否则徒留光阴蹉跎的感伤!”
说罢,习凿齿径直转身,摆了摆手:
“这荆州,是你们的了!”
话音未落,他面向东方,挥剑自刎。
一抹鲜血,喷洒在剑刃上,又旋即滴落在脚下的青石上,浸润着青石的缝隙。
身边的亲随们本来听他的声音松软下来,只道是他已经做好了放下兵刃的打算,所以也都稍稍放松,此时骤然见习凿齿的动作,却已经来不及了。
周楚也是目光一凝,没有想到习凿齿的选择竟然如此决绝。
看着那身躯缓缓地向后倒下,周楚叹道:
“尸骨好生收敛吧。之前在巴蜀的时候还道是只能煽风点火的小人一个,现在的确是余失敬了。”
一名偏将恰在此时策马过来:
“启禀将军,我等已经初步甄别了俘虏和尸首,并未发现桓熙的身影。”
“跑了?”周楚皱了皱眉,向大江上看去。
江面上的混乱此时稍稍有所纾解,只不过并非船只一股脑的向东而行,而是在几条船的引导下,整个船队乖乖的向岸边驶来。
也容不得他们不听话,一方面关中骑兵已经在岸上架弩,另一方面,大江上游出现了几艘沔水水师的战船,负责掩护的荆州水师战船一看岸上的形势不对,早就逃之夭夭了。
反正荆州大族的不少家眷都已经在最前面几艘船送走,剩下的这些船只多半都只是家财细软以及那些小世家的家眷,荆州水师还没有为了保护这些而拼命的觉悟。
更何况西塞山前的荆州水师也只是几艘蒙冲罢了,本就没有和沔水水师硬碰硬的资格。
乖乖向岸边行来的船队中,却又突然出现了骚乱。
只见一条小船想要挣脱队伍,向东南而行,但因为其行动突然,一侧的船只依旧在向码头靠拢,所以船头骤然撞上了这小船的船身。
船上的人晃晃悠悠,有人跌落水中。
很快,一具湿透了的尸首就被运送到了周楚的面前,不是别人,正是关中骑兵在岸上搜捕半天、未有所得的桓熙。
习凿齿给桓熙的任务是稳住码头,尽可能多跑一些人出去,但是桓熙显然选择夺了一条小船,先行逃离,但最终还是被困在了船队中,现在心有不甘之下还想再逃窜,谁知阴差阳错,竟然因为一场“船祸”直接落水淹死。
周楚打量着那个临死之前脸上还满是惊恐的尸体,厌恶的说道:
“取下来首级,送往都督处。收拢俘虏,准备向武昌行进!”
——————-
三月末,淮上春雨绵绵。
正是因为这一场春雨,浇透了田地、润湿了山野,也稍稍扑灭了双方军队恶战一场的汹汹烈焰。
泥泞的土地,显然不适合辎重行进,桓温从马头要塞的撤离变得艰难,不过对面的谢奕,想要追击也不容易,冒雨渡河,无论是火炮还是霹雳车一时半刻都运送不上来,几次尝试轻兵突进,但都被亲自殿后的桓温击退。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几年独当一面的战事诚然让谢奕一向莽撞的性格稍稍改变,但是奈何他的对手是再了解他不过的桓温,而且桓温对上谢奕自然一向是拿捏,所以谢奕怎么进攻、如何迂回、是否包抄,全部都被桓温看在眼里,见招拆招,让谢奕很难在桓温的防线上撕开口子。
不过谢奕的任务就是咬着桓温不放,所以他也不着急,遵循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和桓温拉拉扯扯,只要能够纠缠住就好。
而在寿春方向上,桓秀和孙无终已经合兵一处,冒雨强攻八公山下的关中军队营垒,并未能得手,双方在八公山下陷入僵持,显然都在等待后方援兵。
桓秀等的是王洽和戴施,而八公山下的谢玄,等的自然是杜英。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荆州的战报在风雨中传来,再次震动天下。
第一八八一章 淝水战场,大战在即
“武昌已破,整个荆州只剩下长沙郡了。”寿春城中,高楼之上,杜英放下手中的公文,满意的说道,“荆州打得不错啊。”
“桓熙授首,习凿齿自尽,整个大司马府和荆州大族遭受重创,甚至还有很多家眷都落入我们的手中。”站在杜英的身边,郗恢感慨道,“西塞山这一战打得好啊,直接把大司马府的脊梁骨打断了,以至于武昌城中守军直接乱了阵脚,让我军能顺利进城。”
关中骑兵迂回西塞山宣告成功,让原本就因为巴陵等地的战败而乱了阵脚的武昌城,彻底死寂。
城中荆州大族和大司马府属官就之后何去何从产生了严重分歧,最终荆州大族惶恐之下,选择直接开城投降——半数家眷和子侄都已经落入人家的手中,这个时候再坚持抵抗显然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说不定毛穆之一怒之下直接将他们满门都杀得干净。
这也不符合世家大族一贯的行事风格。
而大司马府这边自然不这样想,他们和关中都督府之前都是竞争皇位的有力人选,现在投降了,焉知杜仲渊能将此事轻轻揭过?
而且桓温本人还率军在淮南和杜仲渊作战,因此大司马府此时无论是投降还是沦为阶下囚,显然都会成为桓温的掣肘。
最终在荆州大族开门的同时,大司马府所剩的残军余部,护送着桓济在城南突围,向长沙郡而去。
毛穆之当时正率军自西进攻武昌,他也没有料到周楚竟然能够在西塞山有这么大的斩获,所以兵马还不疾不徐的试探前进,做好了强攻武昌的准备,结果等荆州大族主动派人联络毛穆之,毛穆之抓紧进军的时候,桓济已经逃之夭夭了。
荆州大族自然也有想要拿下桓济作为投名状的打算,奈何西塞山一战让荆州大族势力不济不说,桓济本人的跑路本事也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现在桓济和桓歆兄弟两个,虽然有间隙在,可事已至此,他们也不敢兄弟阋墙了,只能在长沙郡相依为命,看着关中军队自南北两个方向逐渐合围。
而且武昌拿下后,毛穆之直接调留守江夏的诸葛侃统带步骑、水师万人,顺流而下,前往鄱阳郡,攻略鄱阳、豫章等郡,因为都督府之前就已经和这些地方的世家有所联络,所以说是进攻,倒不如用招降来的更合适一些。
“此番荆州入手,天倾东南,朝廷必然震动。”杜英缓缓说道,“只怕这风风雨雨,已经阻挡不住大司马进攻的步伐了。”
郗恢和张玄之的眼底也燃起来斗志,决定天下归属的决战,在之前双方的相互试探以及这一场绵绵春雨的影响下,总是显得那么平淡乏味。
他们自然也期望着能够在这场战事中有所建树。
杜英扭头看向身后的舆图。
如今杜英亲自坐镇寿春,谢玄则在八公山一线主持前线防务,和桓秀对峙。
与此同时,京口、广陵的关中军队都向西推进,一路在韩胤的率领下威胁建康府,迫使朝廷不敢再向淮东增兵,一路则在袁方平的率领下直接威胁桓温的侧后方。
不过这两处的驻军本来就防务沉重,能够起到的牵制作用也有限。
真正的胜负,显然还是要看寿春正面战场。
杜英选择谢玄而不是其余更年长的将领指挥最初的防御,倒还真不是出于还原历史的恶趣味,而是因为上一次杜英率军下江南的时候,在寿春曾经和南下的鲜卑人恶战,当时就是谢玄担任的矛头,论对这一片战场的熟悉,他人还真比不过谢玄。
淝水东岸因为受到八公山地形的限制,战场其实很窄小,也就只能摆开谢玄所部。
刘建率领两淮水师守在淝水上,现在春水暴涨、波涛翻滚,颠簸之中弓弩矢石都谈不上什么准头,水师能够发挥的作用倒是有限。
西岸,则屯驻着陆续赶来的河洛、河东各军,再加上淮水北岸的两淮、河北和青州军,这便是都督府如今的兵力布置。
受限制与两淮割裂的河流山峦,从各地赶来的关中军队显然也比较分散,以至于在单个战场上很难对桓温形成兵力优势,甚至现在淮水东岸因为摆不下那么多兵马,甚至还处于明显的劣势。
只不过是在借助地形地势坚守,才能阻挡桓秀罢了。
所以一直以来摆在杜英面前的反倒是“是否还需要坚守淝水东岸”这个问题。
“八公山还能坚守多久?”杜英问。
“只是坚守八公山的话,十天半个月应当都不在话下,但是现在坚守渡口,因为河水暴涨,不少低洼之处都被淹没,将士们只能在泥泞之中扎寨,火炮、霹雳车都送不上去,开掘壕沟也颇为艰难。”郗恢叹道,“除非付出巨大的伤亡,恐怕坚守不了三日了。”
“若是放弃东岸,只留下八公山上一两处营寨作为前哨呢?”杜英接着问。
“大司马如今的意图诚如我等所料,正是寿春城,拿下寿春则两淮局势满盘皆活。所以主公让出东岸,大司马更会觉得有机可乘,说不定会调动荆州水师、打造船只,强渡西岸。”张玄之回答,“届时主公可以列阵西岸,击其半渡。”
杜英:······
我不是很想要苻坚的剧本。
但相同的地形地势下,杜英所能做出的选择其实和苻坚是一样的。
好在他麾下的关中军队,团结能力远在苻坚的那个东拼西凑的八十万大军之上。
沉默少许,杜英问:
“朱序在何处?”
“应当还在马头。”张玄之挠头。
杜英颔首:
“传令谢玄,依此而行吧。”
“遵命!”
————————-
雨顺着八公山的山体流淌,在山间的草甸中冲刷出一道道沟壑,山上高大的林木此时都被砍伐的差不多了。
林木遮挡视野,而且还是打造各种器械的必备,所以自然难逃一劫。
营寨沿着山体延伸,一直探到山下的码头处。
而谢玄此时所在的位置,还有一处残破的亭子遮风挡雨。
亭子中间的石碑已经被挪到角落,上面的字迹依稀可以辨认,正是淮南王的碑刻,说明谢玄此时身后的几个伫立在风雨中、错落有致的土丘,正属于曾经以治学名扬天下的淮南王家族。
第一八八二章 风雨八公山
这让匆匆来往的参谋们,目光撇过那石碑,也要在心里面道一声“叨扰”。
谢玄负手注视着山下,号角声连连响起,桓秀显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
“都督已经决心让开码头?”他开口问道。
“不错。”来的正是郗恢,显然这个命令让别人来传达和解释,杜英也不会放心,谢玄还有可能质疑。
“也好,码头此时再流血牺牲也没有必要,那大军可要先一步撤退到西岸?”
“留下一两处营寨防守,牵制敌军,使其不敢肆意渡河。”郗恢回答。
“那就留下来五千人吧,余来指挥。”谢玄沉声说道。
郗恢却摇了摇头:
“不,这五千人杵在这里,定然是大司马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所以你留在这里不合适,还有更加重要的任务会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