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局势真的发展到那一步,那杜英大概会不吝惜于动用手中兵刃,让这个敢于挑衅自己权威的世家知道什么叫“乱世”。
更何况裴氏的人设以及一向敏锐的政治嗅觉也会提醒和阻拦裴家,让其不会走到那一步。
但不管怎么说,裴家不可能会变得更加衰败,杜英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否则以后还怎么让其余世家投效?
也不可能成为其余世家的猎物。
只要现在抱住杜英的大腿,裴家就已立于不败之地。
这也是权翼认为,裴家可以相信的原因。
在杜英思索的时候,权翼已经走到舆图前,伸手在舆图上的几个方位上指了指:
“如今河东周围也是群雄环伺,张平有守土之才,却无开疆之能,闻喜裴氏野心勃勃,势必看不上张平,才会优先选择都督,大概也是因为都督为汉人,他们也倾向于依从中原汉家。
但若关中真的不能让闻喜裴氏如愿所偿,那么嘟嘟就必须要考虑另一种十分危险却存在的可能······”
杜英皱眉:
“尔之意,闻喜裴氏有可能投靠他人?”
“为什么不可能呢?”权翼反问,伸手指了指自己,“都督,实不相瞒,属下也曾经迷茫并扪心自问,为什么我等身在胡尘之中的人就必须要投靠于汉家势力?
有的汉家势力,表面上喊着北伐、喊着光复故土,可是实际上呢,目光所及,不过还是银子、屋子、车子和女子,烧杀抢掠,哪里有半点儿王师正道的模样?
至于这背后还有多少阴谋算计、勾心斗角,其实都督也应该清楚。”
杜英自然是清楚的,姑臧之乱,杜家差点儿遭受灭门之灾;长安之乱,杜英也差点儿被大司马府和琅琊王氏联手送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这其中无论是算计的还是动手的,哪有一个胡人?
“至于胡人,虽然也一样不堪,可是就像是光明之中会有很多黑暗一样,黑暗里也会有诸多光明。胡人之中也不乏有想要励精图治,并且积极学习汉家文化的枭雄人物。
他们的勃勃野心,直接展露在外面,或许为我们所不喜、为我们所诟病,但是谁又能说是,这些人的心思不单纯呢?
因为他们除了这点儿心思之外,还真没别的想法了。”
权翼的话,让营帐之中不少原本还打算反驳几句的汉家将吏们面面相觑。
要说勾心斗角这种事,那胡人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
但勾心斗角、党争阴谋,并引起极大地内耗,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余之所以愿意投效都督,实不相瞒,最重要的便是因为都督打压世家而给寒门黔首以机遇。
世家站得越高、其余百姓也就相对跌落的越低。这意味着大家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矛盾也就越来越大,汉末之乱,殷鉴未远!
所以余并不想重蹈这覆辙,而如今能做到这件事的有很多人,愿意去做的,却只有都督,因而属下愿意到都督麾下一展抱负!”
权翼一边说着,一边在营帐之中踱步一周:
“至于什么投靠汉家势力、求个心安之类的,属下还真的不是很在乎。就算是跟着胡人,教导胡人向善,使胡汉再无区别,化胡为汉,那又有何不可呢?后人说起余这教化之名,说不定还会称赞有加。”
他挥舞的手臂、握紧的拳头,无一不在告诉大家,这便是他的拳拳心声。
而且切实到大家都无从质疑和反驳,因为他们真的能够感受到眼前的这个中年汉子,真正有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或许和江左、和典午正统下所倡导的主流思想不同,但是他真的想过并且把这一切付诸实践。
他一路在追逐自己的梦想,并愿意为此走很多弯路,以为尝试。
杜英打量着权翼,也难免有些动容。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而真切的倾听一个为胡人效劳的汉家谋士的心声。
这样的心声,大概也回荡在很多人的心底,关中如今也是有很多氐秦时期的旧臣,甚至在都督府中枢之中还有阎负、梁殊这些人。
他们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又或许并不能坚定这便是自己的想法,仍然有所怀疑和犹豫。
唯有权翼,他的目光已告诉杜英,他如果不是一个非常出色到令人无法分辨的演员的话,那就是真的这般坚定不移。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谢道韫,也难掩震惊。
北地胡尘之中的汉人,他们经历了战乱和无助,有的甘心沉沦只为温饱,而有的,仍然在艰难地于黑暗之中探寻着光明,探寻着能够结束战乱的新形式。
他们或许有对胡人妥协之处,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是化胡为汉、胡汉交融,却不是化汉为胡、摒弃祖宗流传下来的一切。
这种思想和意识上的嬗变,大概也真的在提醒所有人,思潮在翻滚向前,朝廷不去探索新的变革思路,有人会去探索;世家不去引领新的思潮风向,有人会去引领。
这个文明,并不会因为朝廷和世家坚持着旧有的制度和乱世割裂,就会停滞不前。
杜英叹道:
“殷鉴未远,然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汉末之乱,晋末之乱,相似且不同。
但长此以往,江左必又有汉晋末年之乱,天下大势纷纷扰扰,但江左偏安之朝廷,再有新的动乱,将彻底失去中原逐鹿的资格。”
第九百五十七章 作孤臣
杜英的话,若是之前说出来,大概还会有人说是危言耸听。
可是现在,联想到刚刚权翼的说法以及其之前的作为,谁又敢说杜英是在制造恐怖气氛?
杜英环顾一圈:
“若无我关中仍立于此世,西北氐羌、东北鲜卑之流,能得诸如先生的大才相助,则早晚有一天能席卷南下,先是南北割据,再是划江而治,最后兵临城下,大概不过两三百年之功尔。”
权翼倒是皱了皱眉:
“北方乱象尚无头绪,都督这么断定,大概是快了一些。”
不,两百年,北方胡人实现汉化并南下一统天下。
这就是历史的真相。
杜英摇头:
“秦一统六国,也不过奋六世之余烈而已。”
六代人,甚至都没有两百年光阴。
“但能变革、归天命、得人望,国家兴亡,的确旦夕之间。”权翼不得不承认。
说到这里,权翼忍不住看向杜英,打量着他。
似乎在问,你觉得你是秦孝公还是祖龙?
权翼的目光看上去很是不尊重,但杜英并没有在乎,他微笑着直接开口说道:
“余不会走任何一个人曾经走过的老路,但是所愿做之事,正如尔刚才所说,只是方法不一样而已。”
说到这里,杜英的目光一样紧紧盯着权翼:
“可愿与我同行?”
“余甚至都不是很清楚,都督这条路最终会走到哪里,又会怎样走下去,就要做出决断,是不是太草率了?”权翼振振有词,“身为一个谋士,自然应该谋定而后动。”
杜英却仍然问道:
“这条路上,一起走的人,现在已经越来越多了。”
权翼果断的一拱手:
“属下愿附骥尾!”
杜英不由得笑问:
“怎么这么快就决定了?”
权翼看了一眼杜英的腰间,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在刀柄上,轻轻敲打,忍不住苦涩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就好,希望你能够认识到,这条路是正确的。”杜英颔首。
权翼叹息:
“就算是不正确也没有回头路了,本来就是投降之人,若是再背弃都督的话,那就是三姓家奴了,看看这些墙头草,王擢、张平之辈,在后世恐怕还会被不知道多少人唾弃?”
“时光漫漫,而这乱世之中,最不缺少的便是这些三姓家奴。”杜英微笑着说道,“因此他们并不会被多少人记住,在这乱世里,这些都是应有的。
但能够脱颖而出的人,自然都是那些仍然坚持着自己的选择,从而绽放出光彩的,名留青史,情理之中。”
权翼也露出笑容:
“都督如此说,余也算心安了一些,不过都督放心,不管风雨如何飘摇,属下愿为都督鞍前马后。这路,走错了也无妨。”
“你这家伙,说话是真的不好听。”杜英无奈。
“好听的话,谁都能说、谁都愿说,可是往往说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往往起到作用的还是那些不好听的话。”权翼无所谓的说道,“属下既也已无路可走,以后同样愿意多对都督说实话。”
“那就再来说一说,对于两淮,尔作何观?”
“都督有谋于两淮?”权翼好奇的问道。
“你不是也谋于两淮么?否则何必带着姚苌北上许昌,丢下南阳?”杜英反问。
权翼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没想到自己的布局,远在关中的杜英都能看得穿。
杜英笑着解释一句:
“关中现在有自己搜集情报消息的途径,余能够做出这般判断,也是借助于此,并非什么神机妙算。”
“其实都督不需要解释的如此清楚,所谓‘君失秘则失国’,有些事大家都知道,但都督不说,摆在这里,人尽皆知而不言明,其实更有威慑,不是么?”权翼直白的说道。
杜英愣了愣,打量着他。
周围的将吏们也一个个露出奇怪的神情,都督跟我们坦率一些难道不好么?
非得要来提醒都督。
“现在余还不是君。”杜英失笑,“关中的六扇门,也是为了对外,并不是为了震慑自己人,所以没有什么不能告人的。”
杜英不是君,但是也实际上是关中的君主了。
不过都督愿意当忠臣,那大家就当他是忠臣好了,心知肚明。
而杜英的话,显然也没有说完全。
六扇门从成立之初,其目的就是维持内部的稳定并且搜集外部的情报,并不承担监视和搜集内部情报的任务,这也是六扇门完全可以向都督府内部文武官吏公开的原因。
但杜英可没有说自己不会建立一个这种监视内部人员的机构,至于那个时候能不能公开,那估计就不是在场这些人有资格知道的了。
权翼微笑着对杜英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