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相信,都督心中有定论。至于两淮······属下之前的确有图谋两淮之意,而都督应该已经也对两淮有所布局,不如借一步说话?”
杜英颔首: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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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辚辚,过潼关,向函谷而去。
“权翼这是铁了心要做孤臣。”谢道韫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去,不过想到了什么,回头瞥了一眼杜英,“当然,这个孤臣和你的孤臣不一样。”
杜英是要做忠臣、做西北孤臣,也就是立个旗号。
权翼要做孤臣,显然就是要做杜英最忠实的下属,这种忠诚是只对于杜英,而不对于任何官员或者团体的,他孑然一身,就负责监察、监督其余官吏。
做孤臣的坏处很明显,自然很难在仕途上得到任何人的支持,唯一可能的上升渠道就是君主的信任,一旦失去了君主的信任,那么就是墙倒众人推。
而做孤臣的好处自然也是很明显的,不需要在工作中顾及任何人的感受,抓到谁的问题都可以开喷,而这些问题发现的越多,自然就越能获得君主的信任,而君主想要提拔孤臣,官吏们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一来成绩摆在这里,是孤臣不是弄臣,二来谁有愿意一直和君王唱反调、阻挠君王提拔亲信呢?
“权翼是从羌人那边过来的,本来在关中就没有什么同僚,和氐秦旧官吏还不一样。”杜英淡淡说道,“氐秦旧部之中,犹然还有梁殊、阎负等等多人,甚至苻黄眉余也能用,这些人不管自愿还是不自愿,都会抱团取暖。”
第九百五十八章 问自己
“至于权翼,到了关中,举目无亲,甚至其中还有不少是当初的敌手,他又怎么会愿意和这些人一起呢?”杜英补充道,“既然不能加入到某一个团体之中,倒不如做一个孤臣。”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现在的关中,是否到了需要孤臣的时候?”
孤臣的存在,是君主想要监控和戒备其余官员的象征,现在的关中,只能说已共度时艰,但是以后的日子还长,距离杜英真的走到那个位置上并且号令天下也还久。
一旦有了孤臣,君主将更像是君主,和臣子之间想要在打成一片,恐怕就很难了。
杜英轻笑一声:
“鲶鱼效应,有时候还是有必要的,不然长此以往,关中也将裹足不前。至于是不是能够引起余和某些人之间的矛盾和猜忌······其愿意和余同路前行,那么自然是不怕猜忌的。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心如皓月,何惧之有?可若是想要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那么就算是没有孤臣,这些人还是会做的,人心底里的贪欲并不会因为余单纯的和他们亲近,就能消散。”
“什么叫鲶鱼,什么?”谢道韫根本没有听明白。
杜英解释了一下,然后还不忘补充一句:
“这也是余之前听一个渔夫说的。”
谢道韫倒也没有在意这一点,夫君看书的确不是非常多,而且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是他知道很多奇门左道的知识,大概也是因为对此有兴趣所以才记得牢靠吧。
术业有专精,谢道韫正是因为知道夫君的知识储备大概都用在储存一些奇怪但非常有用的知识上了,所以从来没有觉得杜英平时也不是非常喜欢读书有什么坏处。
人的知识储备是有限的,也不能太累着夫君了。
自家夫君自己心疼。
“那让权翼在参谋司中待一段时间,倒也合适。”谢道韫表示认可,恳切说道,“正巧夫君之前也说,自师兄以及房家兄弟等陆续离开参谋司、独当一面之后,参谋司苦于没有支撑的人,如今来看,这权翼大概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过若其真的有治国理政之才,夫君以后也不能令其逡巡在参谋司中,当委以重任。
不管权翼是要做孤臣,还是又和谁联手,夫君任用提拔人才,还是要看其才能,如今的关中,还是依靠这些才能出众的人支撑起来的。
想要等到书院培养出来很多很多都能担当大任的人才,还需要至少一代人的光阴。”
“这是自然,夫人放心就好。”杜英握住谢道韫的左手,轻轻摩挲,“夫人真乃余之贤内助也。”
“夸妾身没用,若是夫君真心想要表示感谢的话,那不如多拨给妾身一些钱财,这河东、凉州等地,都要想办法建设书院,也包括女子书院。”谢道韫伸出来右手,手心向上对着杜英招了招。
杜英登时一挑眉:
“夫人怎么能这么重视钱财,这岂不是坏了我们夫妻感情?”
水汪汪的眼眸之中多了几分幽怨,谢道韫喃喃说道:
“难道我们的夫妻感情便如此不堪一击?”
杜英低下头看了一眼还握在自己手中的纤纤玉手。
要是真生气了,手早就一下子抽走了。
搁这儿演戏呢。
“放心,夫人也是为了关中谋福祉,只要不会影响到其余的政策,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杜英慨然说道,“这本来就是公事,和我们夫妻感情没有任何干系,甚至还会让我们夫妻更齐心协力!”
虽然明知道是装的,哄还是要哄的。
谢道韫破涕为笑,旋即便感到杜英捏了捏自己的手。
原来自己早就露出了破绽,不过谢道韫看到杜英仍然还是一脸真诚的模样······夫妻两个相视一笑,个中默契不言而喻。
杜英径直问道:
“书院现在就要开设到河东和凉州?”
“是的,相比于关中,这两处结束战乱更早一些,休养生息,民虽不算安居乐业,但是人丁其实已经逐渐多于关中。”谢道韫解释道,“若不是因为山河表里之限,鲜卑人早就插手河东了。
因而巩固凉州并且抓紧在河东建立以书院为代表的关中治理府衙,是都督府已经商议好的。”
说着,谢道韫直接从桌子上抽出来两份公文,推到杜英的面前:
“夫君当时在打盹,所以这公文都是妾身帮着批阅的,夫君大概还没有来得及看。”
杜英顿时惭愧一笑。
若不是自家夫人一直在帮着打点这些公文,自己恐怕真的要天天加班、不眠不休了。
谢道韫径直说道:
“这些地方都是世家根深蒂固之处,唯有尽快推行关中之政,获得百姓支持,才能避免我们陷入世家的联手围堵之中。
关中新政能够在关中取得成功,是因为此地世家已经单薄微弱到夫君完全可以忽视他们的存在。
而之后夫君能够在凉州打开局面,也是利用了本地世家的矛盾。一旦这些世家们意识到唯有联起手来才能抗衡我们的话,那夫君就会陷入政不出城、吏难下乡的局面,对此地的掌控,已聊胜于无。
显然,一座城,就算是有再多的市集,也不可能创造出来足够的赋税,而且世家们只要联手有样学样,就同样能够打造出来可以和官府抗衡,并且还能通过强迫百姓前去而拥有更多人望的市集。”
杜英沉吟道:
“的确是这个道理,之前余只是在意到了在关中推行这些政策的方便快速,却也忽略了,关中相比于其余地方,本就有其特殊之处。
说来也是老天眷顾,余这个开局之处,倒还不算难,否则干脆重来得了。”
“万事开头难。”谢道韫温声说道,“夫君已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以后就算是再难,也没有艰难起步的时候难。更何况现在夫君身边已经有了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人,这条路,大概会越走越宽。”
说到这儿,谢道韫的目光之中也流露出几分坚定,她看着杜英:
“如今,有千百人和夫君并肩前行;如今,我们所走的路,又被万万人所踏过,变得结实,变得越来越宽。所以夫君何惧之有?”
杜英笑道:
“这个问题,余好像问了权翼,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问自己了。”
第九百五十九章 乱世人
谢道韫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夫君在外,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且付诸实际,那遇到挫折以及没有想到的地方,因而又在私下里感到迷茫,这是理所应当的。
若夫君意志坚定并从不怀疑的话,那妾身岂不是就成了夫君的累赘,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夫君刚刚也说,老天眷顾,那妾身坐在这里,能够帮助夫君排忧解难,大概也是老天的眷顾吧。
是对你我夫妻二人的眷顾······”
她凝望着杜英,喃喃说道:
“若无夫君,妾身的一生,大概也会没有任何光彩。”
杜英摇头说道:
“只要每个人愿意的话,那么再如何艰难困苦之中,也能够绽放出光辉,只不过这光辉,有可能是名垂万古,有可能只是不为人所知的坚韧,也有可能是稍纵即逝的刹那芳华,不尽相同。
夫人觉得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是光彩的,但余认为,在这乱世之中,每一个艰难挣扎着求生的人,其身上都在散发着光辉和光彩。
他们的艰难,他们的挣扎和他们的不屈,让他们能够忍受异于太平时的煎熬困苦,能够逆来顺受、咬牙坚持,也能够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揭竿而起、肆意的宣泄自己的怒火,并且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质问。
至于我们,或许只是得到不错的机缘,或者老天眷顾,因此散发出来比他们更耀眼一些的辉彩罢了,但余并不认为你我和他们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同样都是这天空中闪亮的星。”
“但是千百年后,他们都将散尽光辉,而我们仍然还是如此闪亮。”谢道韫却回答,“这不一样。”
杜英笑了一声:
“身后事,身后名,管得了那么多?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如果让余选择的话,余也想要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没有刀剑环逼,没有生死交错,朝九晚五、日做夜息,岂不美哉?”
说着,杜英拍了拍桌子上的公文:
“就算是要加班的话,那也是为了家中儿女能够享受到更好的屋舍和马车而加班,也是为了能够路过集市的时候给夫人买一串首饰而加班,并不是为了温饱和活着而拼命······”
谢道韫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向往的神色。
太平岁月,没有灾乱,大街上出点儿小事故就是一座城里茶余饭后好几天的谈资,这是怎样的生活?
即使是现在的江左,也没有这般气氛,北方的动乱以及随时都有可能南下饮马大江的胡人,一直都是悬在江左朝廷头顶上的一把利刃。
不管豪门隐士如何悠游林下,都不得不考虑和担心一个问题,胡人什么时候会杀过来?
杀过来之后,自己躲在山林之中有没有用?
更何况他们这些所谓的名士隐士,哪有真正居住在山林之中,露宿风餐的?往往也就是每隔几天去体验一下生活罢了,大部分时间下还是呆在家中豪宅、守着大片田产过日子的。
所以这种危机感,他们其实同样也有。
甚至谢道韫可以相信,自家三叔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北方的局势变乱不定,让谢安也很难再稳坐钓鱼台。
为了江左的安定和谢家的长存,他必须要有所行动。
夫君所描绘勾勒出的那种生活,在这个人人的心中和头顶都时时刻刻笼罩着阴霾的时代,还真的并不存在。
谢道韫注视着杜英,看的杜英背后一阵发毛:
“怎么了?”
她浅浅一笑:
“所以妾身说,夫君,真的和别人都不一样。我们都是蹲在乱世之中,看着阴霾的天,想着这天塌不下来,就得过且过,就算是塌下来了,也有个子高的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