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我们家里,您和我爹做些小本生意,也不过是勉强糊口而已,但家中有女儿支持,我们一家一日三顿白米饭,三不五时沾些荤腥,时常还能下些馆子,这样的日子本来都算不得好日子,可到底舒心自在。”锦娘如是道。
其实爹娘也是固有思维,她们接触的人少,便只知道世上只有一样的人,一样的活法,出来见识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之后,就未必都是同一个想法了。
就像锦娘,此时虽然还是一文绣院女工,但她蓄力已久,将来未必不会有些造化。
从烧朱院出去,锦娘又照常逛了大相国寺,此时已经是下午了,没早上热闹,但依旧一如往昔。
罗玉娥见前面有卖画册的,忙对女儿道:“锦娘,你可要买画册?”
“不买了。”锦娘现下做衣服也是总结出经验来了,这衣裳什么款式什么图案好卖,不必成日要与众不同,老老实实做几套类似的卖。就跟前世写剧本似的,擅长哪个赛道就写哪个赛道,别天天改。
“既然不买画,咱们买些糖炒栗子回去。”罗玉娥砸巴了一下嘴。
锦娘不由笑道:“您又来了,这糖炒栗子还没吃好啊,好吧好吧,女儿陪您一起去。”
其实罗玉娥也舍不得女儿出嫁,她之所以觉得邵升平不错,也是想让女婿直接上门来,日后自家人一起过日子,所以这也是她决定把手中全部的钱拿出来典房的缘故。
九月荣娘临盆,罗玉娥和魏雄都推说生意忙碌,没空前去,等日后请客再送礼过去,这也是一等表示共进退的意思。
一家人就是要共进退,否则女儿反感,做爹娘的还当无事人似的,岂不是令女儿也让人看不起?
荣娘这回又生了个儿子,当然双喜临门,只不过二叔一家未至,她和冯胜都想,多半是因为锦娘之故。
然而这些已经影响不了锦娘了,因为她们现在开始学三种针法,以前只是略懂皮毛,如今却要真正开始深学,倒不是那些手艺人愿意教她们,而是她们马上就要给官员绣袍服,如滚针绣是用来绣水纹、云彩、柳条;散套绣针脚参差不齐,但色阶自然过渡,是用来绣花鸟、动物等;纳点绣则是绣写意花卉。
之前,她们闷头绣只做绣匠,现在为了也业务需要,总算还教点东西。
锦娘算不得十分聪明的人,所以她会先把每一种针法都记在笔记上,甚至还会自己重新试验一遍。
正常人的智商加上勤勉还有点天赋,咱离中上等目标的绣娘更进了一步。
顾绣头教了针法之后,又道:“贵妃娘娘正要制一件褙子,轻罗上要绣一百只蝴蝶,都绣头已经把图画出来了,你们五人一起绣。”
任务交给大家了,五人遂分了一分,锦娘则道:“那我就先把我要画的二十只蝴蝶画了我径直绣去。”
众人都无异议,要知道锦娘进来这么久,绣技未必是最好的,但是一定是完成任务最快,最没有差错的。
这次的蝴蝶全部都画的灵秀无比,锦娘本想自己创作画,罢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多画了一份带回家中。古代不似现代资讯发达,阶级还固化,日后要找这样专业的花样子都恐怕没有。
这条裙子整整绣了快一个月,因为每一只蝴蝶都不一样,还涉及到绣娘们互相配合的问题。
只不过听闻这条耗费了无数心血的裙子,那贵妃吃石榴的时候染上石榴汁了,她就丢了,顾绣头倒是很想的开,还与锦娘她们道:“官家虽然节俭,但嫔妃们份例如此,丢弃一条裙子也算不得什么,咱们把咱们自个儿的事情做好,就比什么都强。”
“是,绣头。”锦娘等人乖乖应是。
文绣院的同事们和周家的不同,她们上工时都各自在各自的绣架上,下工就都回家了,因此关系亲近的也就那么几位。
现下正是清闲的时候,都在吃茶吃点心,点心是许三姐拿过来的,她正道:“这是别人送与我家的,我倒是觉得不错,带给你们尝尝。”
她家官人是小吏,平日孝敬还不少,锦娘尝了一口:“还不错啊,和我上次在州桥夜市吃过的从食味道差不多。”
大家彼此都是拿死工资的人,所以也没有谁为难谁的意思,锦娘也掏出山楂糕分给大家:“给你们开开胃,昨儿回去在黄婆婆家买的,好些人排队在买,我也买了一份。”
就在此时,只见外面有几位内侍冲进来,拉走一名绣娘,锦娘等人都吓了一跳,皆屏气凝神。还是等人离开之后,顾绣头才道:“此人违制绣裙,僭越了规矩,自然要按照宫规处置。”
原来是此绣女私下收纳某妃之财物,后宫之中只有皇后和皇太后的服饰上,花朵的数量才能绣二十四株,皇妃的服饰则减至十八株。
锦娘原本以为这是个很轻松的地方,到现在开始,却有性命之忧了。
但顾绣头私下把锦娘叫过去的时候,锦娘还有些惊讶,如今整个文绣院一共三百人,花鸟科共七十多人,这群人中还有十人吃空饷,也就是有女官的头衔,但是并不真的上衙,却拿俸禄,锦娘她们就属于补这十人的空缺。她们是没有编制的,也不会被编入匠籍,甚至只有三年契约,三年之后有可能继续留下,但也有可能就不续了。
而这个时候顾绣头叫她是为何呢?
她小心的进来,喊了一声:“顾绣头。”
“坐下吧,我听说你识字?”顾绣头笑道。
锦娘点头:“其实认识的字也不多,只是少许几个罢了。”
“你不必紧张,我是想问你可知晓本朝女官制度?”顾绣头突然问起。
锦娘摇摇头:“小人乡野村女,平日只埋头做苦力,不知女官之制。”
见顾绣头笑的很平易近人:“本朝女官两种渠道,一是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才女,这样的女子多半出自于望族之家,而第二种便是由宫廷内部的宫女中选拔。前者人少,后者人多。我见你针线活好,为人勤勉,又识文断字,故而想推举你去参加女官选拔,直接跳过从第二种从宫女开始的。”
她没想过做女官一事,只是觉得疑惑:“女官是做什么的?绣头为何推荐于我?这文绣院中比我厉害的人多多了。”
“那倒也未必,女官的品级分为八品,由高到低依次是御前侍讲、御前宣讲、御前讲官、御前讲政、宣徽院使、内谏院使、内拣俊女、内进士第。最低等品级的内拣俊女和内进士第都只侍奉皇后和太后,且也只是参加宴会而已,若是稍微高一些的宣徽院使和内谏院使能负责管理皇帝的文书和信函,甚至还能向皇上提供建议。在宫中的女官一般要待八年,若你深受官家或者皇后太后信任,多待些年数也无妨。”顾绣头笑。
有品级还能参政,听起来十分美好,但锦娘笑道:“只是这样的好事,绣头为何不推荐您家中之人,却推荐我?”
甚至这顾绣头本人也是女官出身。
顾绣头倒是坦白:“我本出自江南顾氏,家族之中对我期望颇深,然而被人阻挠,以至于一直无法得到提携。官家重寒门,就似状元多半都为寒门子弟似的,你看似无根基,更容易受到提携,自然,我也不要你帮我做什么违心之事,只让你能在官家或者皇太后和太后传递只言片语,我有了青云梯,他日必定重酬。”
“没关系,你可以多想想!三日之后给我答复。”
第43章
锦娘一直觉得自己平平无奇, 为何会被顾绣头看中?甚至以重利许之。
富贵险中求不假,若她无父无母也无亲族,托身宫中做个女官当然是上乘之选, 恐怕还苦于无门路进入呢?然而如今, 她根本不需要行此险招,一入宫门深似海,本朝不杀士大夫, 但是奴婢宫人危机重重。
她在周家的时候, 尚且朝不保夕,顾绣头这是给她画大饼让她卖命呢。以顾绣头的容貌入宫为妃不在话下, 却被打发到文绣院做一个小小绣头,她们推荐自己入宫, 一来是因为自己其貌不扬, 不会截胡, 二来贫家穷女,十分好拿捏。
果然是商人,给自己画大饼, 让自己舍生为她们办事, 反倒是为了自己好。
当下,锦娘就笑道:“顾绣头,多谢您赏识我,只是我这个人生性不爱拘束,平日性情又颇为放诞。又有双亲要奉养, 故而如此富贵青云之路, 恐怕是辜负您的期望了。”
熟料,顾绣头见她如此说话,更觉得她堪用, 一个从民间招进来的绣娘,做事情一丝不苟,她观望很久了,上次她故意掉了一个二十五两的银珽在她身旁,却见她看也不看,后来等自己过来的时候,指给自己看。
据顾绣头平日观察,魏锦娘家贫,却不昧一文钱,人品十分好。
因此,顾绣头还是劝道:“将来我若有出头之日,必定视汝为心腹之人。”
这意思就是万一她为嫔妃,锦娘也会成为高级女官,然而锦娘想的是,首先等你先入宫做到妃位再说,其次,与虎谋皮可没好下场,现在顾绣头都斗不过宫中那些嫔妃,将来出事了,指不定把自己当炮灰。
似上次那位绣娘,本是天子宠爱贵妃,才吩咐底下人讨贵妃欢喜,做逾制的衣袍,被大臣弹劾之后,让绣娘做个炮灰,所以她还是敬谢不敏了。
故而,锦娘还是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家中已经定下亲事……”
“原来如此。”顾绣头这倒是不好勉强了。
锦娘也松了一口气,这个理由当然是随口说的,她经历过几次媒人上门都觉得不靠谱,还得提升自己的档次,日后不让随便什么人都敢上门来。
参天大树我自为之,何必靠别人施舍?
年前,锦娘赶了两套团花袄儿放锦绣阁卖,这两件袄儿加上曾经锦娘前几个月所制的鞋和荷包,竟然得了三十贯之多。这些银钱她就没告诉家里人了,不管谁问,她都说她一个月十三贯,三贯是文绣院,十贯是外快收入,这个数目,不至于让人瞧不起,也不至于让人眼红。
她赚多少银钱,家里人也都不怎么问,如今爹娘的生意比之前那个地方好多了,她们脸上的笑容也舒展多了。
现下钱最好是别换成交子,交子滥发,有的还兑不出来,只是藏钱的地方,锦娘就有三个,她在周家得的银珽首饰全部都放在一个小匣子中,这些事不能做平日花销的,都用铜锁锁好,放在衣柜最下面,用衣裳做遮挡。
至于其余两处,除了她本人之外,连爹娘都不知晓。
“锦娘,出来喝汤。”
听娘在外边喊着,锦娘连忙出去,罗玉娥炖了鸽子汤,鸽子汤自是很滋补,锦娘喝了一碗之后,又拿了笼饼来吃。
铺子里卖不完的笼饼,爹娘都会拿回来。
爹娘的新铺子拿下时,三叔主动借了二十五贯,让锦娘都咋舌。后来,她才知晓三叔这个人为何朋友特别多,因为他常常借钱给别人,他这个人平日不爱置产,住最差的黑洞似的屋子,可是他又想要有地位,便是靠借钱的法子维持。
看,午饭之后,三叔别了个账本过来,又和她爹说起:“我这会子还要去讨账去,向二哥借驴车过去。”
魏雄笑道:“只管拿去就是,你也是,早日买头驴车,平日出行也便宜。”
三叔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买,可哪里买的成?”
在一旁的锦娘和罗玉娥都知道是三叔母不让,三叔母曾经说过三叔若是买驴车她就不会善罢甘休。魏雄起身把驴车借给他,三叔倒是客气的说家中炖了羊肉,等会儿让莹娘送过来。
等三叔离开,罗玉娥帮丈夫补着衣裳,又问锦娘道:“上回你说哪家店铺的绵好些,我与你爹做一件棉袄,这么些年他也没穿过什么正经衣裳。”
锦娘现下跟自家人做衣裳的功夫都没有,她的空余功夫几乎都是在替锦绣阁做衣裳,因此只道:“我知晓有一家叫赵裁缝的,您把布拿过去,他那里就有绵,一件布袄三百文,若是他要的高了,就找别家。”
“好,等会儿我就过去。”罗玉娥也是心疼丈夫。
她们家因为三叔借钱给她家,关系和缓了不少,但是和荣娘家却是几乎不往来了。说白了,皆是因为荣娘之故,冯胜是外人,他对她们家没感情,所以做出一些事情,锦娘虽然气愤,但也不会太放在心上,荣娘却是她们的亲戚。
正如三叔母为人一般,三叔却是努力修补关系。
今年过年就比去年从容好些,小院的架子上挂满了腊肉、腊排骨,厨房摆了七八个坛子的各种腌菜,两大米缸都塞满了,一大篓鸡蛋都放在一旁。
锦娘伸了个懒腰,又进屋清了清自己存的钱,去年从周家出来带了一百多贯,家中耗用了三十贯,故而还剩一百贯,今年一年却也赚了一百三十贯,是在周家三年之多。
如此就有二百多贯了,这数目放在以前根本想都不敢想,可是离一千贯还差八百贯呢,要奔中等人家还差的远呢。
握了握拳头,锦娘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鸽子汤,好好地睡了一觉。
晚上,爹娘已经置办好了饭菜,弟弟正在灯油底下看书,见锦娘出来,一家子倒是其乐融融。罗玉娥又看向锦娘:“你没听你们那个绣头的话,她会不会给你小鞋穿?”
“小鞋?不会。顾绣头生的颇为貌美,本就是人家的心腹大患,在此之际,还给把柄给别人,那就彻底的进不了宫了。”锦娘如是道。
况且,顾绣头也不是那种人,相处这么一年左右,锦娘还是能看的出来的。这顾氏有青云之志,为其家族为其本人谋利,但已经熬到二十多岁了,若真厉害怎么可能熬到这个年纪,即便真的进宫了,恐怕恩宠也不过几年。
罗玉娥也是担心女儿,她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啊。”
“您也会说这个了。”锦娘笑道。
次日去文绣院,最后几日她们正在为皇后娘娘赶制一件袍服,锦娘总觉得这般的排布不好看,但是皇后礼服并非她们能够置喙的。在文绣院,她们称为绣匠就是这个意思,一切服饰要遵循礼制,不能别出心裁,大家都谨守本分,即便你多有想法,都得以不出格为前提。
这样就没什么创造性,重复枯燥无味的绣同样一件衣裳。
还好就这几日了,马上岁时就要放假七日了,锦娘熬过了这几日,先在家休息了三日,复而又开始制衣。她这几年没有哪一日过年是真正休息的,但是人有目标之后,就不觉得累了。
除夕清晨,魏雄出去倒夜香,一开门便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在巷口,吓的他赶紧回来了,与罗玉娥说了此事。
锦娘倒是知晓为何,她常常买民间小报看,是的,北宋这个时候已经有民间报纸了,内容五花八门的,价钱也不贵,全做消遣。
“听闻是几地大旱,流民们就进入开封了,咱们且把门户看严些。娘,今日咱们不做肉菜了,咱们尽量少开火,到时候朝廷肯定有救治之法。”锦娘出主意。
像锦娘这样的小老百姓看报,并非是为了什么宏图大志,然而却可以规避一些麻烦。
魏雄昨日还专门买了一条鱼,准备今日红烧吃,听女儿这番话,只道:“那好吧,咱们且闭户,能少出门就少出门去。”
“天子脚下,还有流民敢随意进来?”罗玉娥半信半疑。
锦娘点头:“这还有假,我们文绣院的文淑惠家中就是这般被人偷了肉和米还有钱,叫苦连天的。”
她们这臭水巷住的有多半都是赁房子的人,真正有房的是少数人,上次有人故意敲门找茬,听说锦娘她们自己的宅子,就不敢多话了。
锦娘警觉,然而旁人却不是如此,住在她们隔壁的蔡婆子就是如此,这人平日就爱炫耀,平日常常说自己要镶嵌金牙齿,甚至有一日为了炫富,当着她娘的面把自己的金项链和金镯子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