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做上回做过那鸡公煲。”阿盼满眼放光。
说起鸡公煲,也是许久没吃了,上回还是因两只公鸡打架,斗死了一只,等虞蘅二人回来时已经断了气,这才拿来做了当天的食材。
虞蘅想起鸡公煲的滋味,也有些馋了,却不能在婢子面前表现出来,否则明日说不定又有“中暑”的家禽,岂不乱了套。
她佯装为难地思忖了好一会,直到阿盼将最热最累的烧火和拔毛活计都揽去,这才答应下来。
阿盼以为自己小心思没被瞧出来,越发地高兴。
虞蘅瞧她蹦跶背影,失笑摇摇头,阿盼先前刚到她身边时还会有些紧张,现在却越发孩子性了。
手里算有了些钱,两人出门后雇了辆牛车,节省不少搬运的力气。
虞蘅也是算过账的,雇车不过十几个子,若将太多时间花费在路上,褥子里捂着的冰都化了,多不值!
坐车并不光为自己享受,也是变相省钱了。
金明池好生热闹!
还在十几丈开远,牛车便驶不动了,阿盼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蘅娘子,前头一窝蜂的人,堵住了。”
前辈子阻拦虞蘅节假日出游的最大罪魁祸首就是堵车,却没想到在工业革命之前,大宋人民出行也得堵一堵怡情。
好在也没有多少路了,二人干脆下车,车夫好心,见她们两个小娘子搬得吃力,便将牛赶到一旁的槐树下系好,帮她们将东西都搬到了金明池苑的西口。
平日摆摊,人人都想往城内走,今时今日却掉了个头。
金明池周长九里三十步,池形方整,曲水湾环,布置得很是幽雅,平台曲榭,尽是高高低低的太湖石,叠成假山,衬着参参差差的树竹。①四周有围墙,平日禁止百姓出入,池中建筑多在水上,建筑之间由设在水上的桥廊连接,两旁挂着十步一盏的羊皮玳瑁宫灯。
虽说今日向百姓开放,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去的。譬如园林中心的巨型仙桥,又譬如桥尽头处崇楼叠阁的“五殿”,那是官家的起居之处,有禁军把守,一旦靠近就会被警告,先是眼神,再是劝告,若不听——
到底不是新中国,还没人敢不听试试。
隔着桥对望,那边的临水殿传来袅袅丝竹声,看来是官家在宴请群臣。虞蘅挑了个地方,背对着水面波光,太阳便没那么刺眼。
走了这么久也累脚,便展开从家带来的布铺在地上,无视众人眼光坐下,开始了今日的买卖。
选择今日来金明池卖粽子的摊贩可真不少,大家都卖,不乏有粽子形状特别精致的“巧粽”。
样子好看,馅儿却普通,不过两粒小枣而已,捏成帆船模样,要卖十几文一个。
竞争对手这样多,好在虞蘅很有先见之明地带了炉子。
点着炉子,开始热粽子,小锅咕嘟咕嘟的时候,香味也飘了出来。
粽子的香味或许不如包子那样张扬热烈,经过箬叶的裹缠,江米、咸蛋黄与卤肉的味道变得沉稳,只在方圆几十步以内撩拨人们肚里的馋虫。
早上才吃了那么点,现下又走了这么多路,阿盼肚子早饿了,才坐下,便剥开一个板栗肉粽吃起来。
头一天蒸了好几时辰,剥开的时候,那外头包裹着的箬叶好容易与江米分离,都拉出细丝了。
路人瞧了,闻见味儿,顿时也想起来,哦,今日是该吃几个粽子,去去毒。
见虞蘅这儿花样选择多,一郎君买了好几样,并绿豆甘草薄荷饮子解渴。
结果饭食,先将竹筒里饮子一饮而尽,擦汗道:“好痛快!再来一筒!”
这会子冰还没化完,喝完后肺腑都通透了,吸气时带着薄荷的凉意,简直是炎炎暑日里的救星。
因为重,外加冰存不了多久,虞蘅并没有准备太多饮子,结果最先卖光。
剩下吃了粽子黏嘴口渴的,只好去别的摊位上买水买茶。
卖得最好还是甜粽,赤豆粉烂粉酥,蜜枣蒸出汁水,甜味渗入江米里,原本雪白的江米被浸染成微润的淡黄色,加热后,吃起来整个粽子都带了淡淡的馨甜。
咸粽子卖得也不差,最经典的蛋黄肉粽,到中午时就几乎卖空了,选择板栗肉粽的人也很多,经典适口,老少咸宜。
里头的卤肉是虞蘅特地挑过的,肥瘦参半,吃起来不至于肥腻,又不会完全瘦肉般塞牙缝。
原本准备了一天的量大半,下午时就卖得七七八八,只剩零星几个。
不过到了下午,龙舟已经赛完了,游园的人渐少,中午又都吃了东西,遂没几个光顾生意。
就在虞蘅也意兴阑珊、昏昏欲睡,准备跟阿盼打道回府的时候,一个有些眼熟的客人来了。
第20章 脆皮炙肉
“小娘子,可有炙豕肉?与我来一份吧。”老者笑眯眯的,显然也认出她了。
只是相比起那日窘迫,今日的老者一身绸子衣裳,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焕发,叫虞蘅都不敢认。
若非他身上文彬彬的气质与唇下一颗肉痣太过好认,又站在她摊前只看不买许久,虞蘅还真没将眼前之人与那日摔倒在自家巷口蓬头垢面的老人联系起来。
虞蘅笑道:“老丈这是散心来了?可惜儿这只有些角黍,不如与了老丈打打牙祭。”
蔡良本意只是逗逗这帮了自己大忙的小娘子,并非真要吃那炙豕肉,也不肯占她便宜,一定要按市价付了钱,这才肯收下角黍。
换虞蘅拿着钱有些尴尬:“这……”倒像她挟恩图报似的,将卖剩下对角黍一股脑塞给人家,好不要脸。
蔡良只是略出来散散,还得回太后身边伺候呢,便不与她多说了:“今日碰得仓促,待改日必定备厚礼,登小娘子门道谢。”
虞蘅不知他身份,觉得这老丈忒客气,或许是官宦人家,生得面白细皮,一看就有人伺候的,且身上又有文官气,文官就喜欢穷讲究。
对方刚走,阿盼恰好回来,看见蔡良背影,觉得奇怪。
“小娘子,那客人买走了我们的角黍?”
她看蔡良身上穿着绸缎做的衣裳,富贵之气尽显,奇怪这样的人家也会来路边买角黍么?
时下汴京风气如此,富贵人家出行都会带上自家仆从,包括用饭点心之类,动辄几辆马车,就是怕在外吃坏了肚子,或被有心人钻空子利用。
虞蘅与她解释:“这是那天我们收留吃饭的蔡姓老丈,恰巧碰上了。”
阿盼很是吃惊,左看右看,光看背影,怎么也不敢认。
“竟是那老丈?那老丈这般阔气?”
怎么会被市井泼皮给欺负了?
像这样的老太爷出门,身边不都会跟一串的小厮仆从么?
这是话本子看多了,还一串,虞蘅忍不住发笑。
但阿盼的奇怪也不无道理,前几日,她们从食铺打烊回来,才到家门口,就看见远远的,拐角处地上貌似趴了个人影,缩成一团,把她们吓一跳,走近一看,就发现是个年逾六旬的老丈,头发散乱,外衣都被人扒去了,钱袋子更是扯落掉在地上,里头已经被洗劫一空,形容好不狼狈!
她们当下扶着老丈靠墙坐好,拨开乱发,露出来半边的脸都肿了,说话也说不清。虞蘅和阿盼只好亲自去周围问了一圈,邻居都说不是自家长辈。
虞蘅见他身上衣着单薄,虽然是夏夜,可一会到来后半夜温度降下来,还是有点冷的。
见老丈无处可去,虞蘅圣母心再次泛滥,就托邻居帮忙报官去。
等报官回来总不能一直在巷弄里坐着,更何况对方口中一直喊饿。
阿盼也看不下去,见这老丈,她想起来早死的爷奶。
许是脑补了下自家老人被外面坏人欺负的场面,阿盼眼圈都有些红了:“小娘子,咱们先将人带回去,与他吃顿饱饭吧。”
虞蘅点头,一顿饭而已。
二人将走路打战的蔡良扶回了家,叫他在院里且坐下,又请来隔壁邻居家杨官人,借了一套旧衣换他穿。
隔壁杨官人在帮着蔡良收拾的时候,虞蘅跟阿盼在厨房做当天的晚饭。
二人原本商量好的,今晚吃炖肉。
虞蘅做的炖肉,也就是红烧肉了,要先烧猪毛,再拿小钳子对着光细细拔去残余的毛茬,再切小块,炒糖色、拿酒、清酱汁子浇没过锅里猪肉,小火慢炖,焖炖得软嫩红肥,腴而不腻,是袁枚所谓“紧火粥,慢火肉”之理。
这是个功夫菜,院里还有几张等着吃饭的嘴,眼下临近饭点,却不好再“小火慢炖”了。
于是虞蘅改切花刀,换“大火炙烤”。
一条漂亮的五层花肉,层层叠叠,肥瘦相间,先将猪肉洗净,用酒腌上一会儿,这时间用来准备旁的。
虞蘅拍了两根新结的胡瓜,拿醋清酱茱萸辣子调个料汁,拌上,清清爽爽,酸辣开胃。
白日买的豆腐,再不吃留到明日恐怕要坏,便拿来煎了,与腊味合蒸。
腊肉蒸上锅后,猪肉也终于腌好了,因要撒腌料进炉子烤,湿哒哒到烤不出脆劲儿,阿盼便取来干净布将肉擦得很干,再撒茴香孜然等腌料。
送进炉子,先小火烘,再添柴烤,直至肉变得红硬红硬,这时候皮还不算脆,便取出来,用钩子倒钩着下油锅里炸。
炸脆肉皮没什么秘诀,光手要快眼要疾,一糊便完蛋了。
脆皮炙五花,后世夜市摊上的网红玩意儿,用洗净的菜叶子包了,撒上辣椒面,一口满满当当,蔬菜的清脆、五花肉的香脆,就连瘦肉部分边缘都烤得微微焦脆,加上表面裹了碾碎的熟芝麻、茴香与孜然,满口生香。
其实经过先前调料腌了一轮,炙肉的风味已经很足了,就是什么料都不蘸,吃着也极美。
杨官人就喜欢那什么也不蘸,热烫的炙肉直接送入口,油汁迸溅出来,咀嚼间涌动着原汁原味的肉香,久久不散,烫着舌头也不舍得咽下。
洗涮过一通,与杨官人简单交谈几句,知道自己这是被两位好心小娘子救下了,蔡良的精神头恢复不少,有自己吃饭的力气了。炙肉对于他来说暂且太油腻,这时候手边那碗清清淡淡的肉丸汤作用就显了出来。
本只是报着吃饱一顿好回宫休养的念头,甫一入口,却被惊艳了下,汤鲜肉嫩,好清汤!
肉圆在热汤中不散,被牙齿一碰,却又立刻碾碎,嫩得出奇,这可还是豕肉?
蔡良在宫中几十载,又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什么好东西没吃过?知晓羊肉绝不是这样味道。
他用舌尖碾了黏,尝出来些姜辣味、些葱香味,最多是豕肉的腴美。
便是身上还带着伤,他都立刻认真起来,太后交给他的活计,不正是搜寻汴京民间各色好食编撰成录么?
眼前这一桌丰腴食色,可不正是合太后的意思,“色香味俱全也”之好食么?
他是老饕了,对饭食要求很高,这“高”并不是一味地追求食材的名贵,而是如何能将某样食材原本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因此,太后才放心将这活计交给他。
见蔡良迟迟不动筷,神色迟钝,似有思虑,虞蘅温和且客气地劝:“老丈莫要客气,且在我们家吃饱,一会儿官爷来,就将您送家去。”
虞蘅以为他是不好意思。
阿盼懂事,给蔡良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稻米饭。
她知道人饿的时候就想先吃饱,什么慢嚼细品,那是衣食无忧的人才有心思做的。
两位小娘子心善,杨官人也宽慰他:“有什么难处,一会与官爷说说,先吃饱,才有气力。”
蔡良眼底有些湿润,他只是想到在宫中如何风光,今日却遭人欺负,路过十数人竟无人帮忙,有些委屈罢了。
若彻底没人管他还好,如今碰上有人帮忙、还做了眼前这一桌好饭食,让他别客气,一定要吃饱,这委屈便压不住了。
为了掩饰,蔡良学着虞蘅她们的样子,取了片菜叶子包肉。一咬下去,青菜脆甜的汁水与肉的油脂同时在口中迸溅,舌头被鲜得不舍咽下。
蔡良来不及委屈,赶忙去包下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