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豌豆糕与辣脚子
过完七夕三日节,又过十来天,便到了中元。
虞蘅起了个大早,带着婢子,提上供果与香烛,到城外道庙里祭拜父母,为自己祈福。
本朝中元节是个“道俗同乐”的好日子,寺庙皆办法会、俗讲,市井卖冥器靴鞋、幞头金犀、五彩衣裳,瓦子乐人演目连救母戏目,官府则忙着联系道场,为那些戍守边境战死的士兵们布施祭奠。
人都堆聚去大相国寺了,她去的小庙里倒没什么人。
因前月梅雨季,墙角长了青黑苔藓,砖缝也冒出来一从从的蕨类,粗粗一扫,竟有好几种能吃的野菜。
虞蘅掰着手指算,牛毛广、猴腿菜、山蕨菜……眼下的蕨菜老,等到来年春天,庙里道士们就有口福了。
年轻道士云游去了,只一个老道带着个小道童守观,白布蓝衫子,在这半山腰上,过得很清苦。
小道童总角之年,头发还不能丱,梳一对稀疏羊角,双颊红红,盯着阿玲手里的米糕眼馋。
老道五十来岁,一字巾下头发已经花白,精神却仍矍铄,斥骂道童“又躲懒,还不看着些火烛”时声音亮如洪钟。
小道童冲着老道背影吐吐舌。
虞蘅被逗笑,分他一块豌豆糕。
豌豆沙绵甜,入口即化,好吃得小道童眯起眼,伸出舌尖来回细细舔上头的甜枣,舍不得咽。
虞蘅在主殿上过香,点了祈福灯,往太岁殿、鲍姑殿里逛了逛,求了平安符,在土地殿化了,又求了财运,得了支好签,这才心满意足回去。
三人来时赁了辆牛车,雇了车夫,就在庙外路边大树下等着。
天清云淡,秋高气爽,虞蘅坐在车上,听阿盼跟阿柳斗嘴。迎面微微有些凉风,绫做的襦衫在皮肤上摩擦,痒得很舒服。
阿盼眼尖地喊起来:“小娘子,那边似有人。”
河岸柳林中走出来两个年轻娘子,看穿衣打扮,应是主仆。
梳双髻的小婢瞧见她们,连忙招手。
主人娘子带着帷帽,穿得也很素净,走路有些瘸,当是崴了脚。
虞蘅忙叫停车夫,扭头对阿盼道:“瞧瞧去。”
阿盼过去交涉几句,便掺着那年轻娘子回来,她的婢女跟在后头。
“怎回事?”三人都问。
“小娘子好,我们赁的车夫半道加价,我家娘子不肯,起了口舌,对方便将我俩撇在半道,娘子又崴了脚,只好求过路的好心人载一程。”
那婢女口齿伶俐,三两句便将事情叙述清楚。
虞蘅忙道:“那快上来。”
都是年轻姑娘,互相挪一挪挤一挤,便也坐下了。
年轻娘子摘了帷帽,感激道:“多谢小娘子,若不是遇上小娘子,不知还要等多久。”
帷帽下那张脸,叫阿盼三人齐刷刷地倒吸一口凉气。
动静太大,惹得对方的婢女抿唇直笑。
虞蘅丢脸地捂住了半边额头。
可她也忍不住透过指缝偷觑。
对方端坐车上,罩一件月色绉纱褙子,里面穿的净白抹胸,底下是比褙子颜色还浅淡的月白罗裙,如一片云影。含笑看她,剪水秋瞳中楚楚含情,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
不小心跟对方对视上,虞蘅回过神来,不好意思一笑。
这样的打量,苏静云不晓得经历过多少,并不怎么在意。
虞蘅几人看时,她便静静坐着任由她们看,姿态优雅得仿佛不是在乘坐露天板车,而是装潢豪奢的马车。
“娘子家住哪?我们先送你回。”虞蘅客气地道。
对着这样的温软美人,语气也不自觉轻柔起来。
苏静云微笑:“麦秸巷,抚梨苑。”
麦秸巷临着太学与国子监,妓馆颇多,抚梨苑便是其中颇具名气的一家。①
虞蘅笑道:“离我们不远,省得绕路了。”
小婢碎碎念念与苏静云抱怨:“瞧这泥!才做的新鞋呢……回去后,又要遭妈妈说了。都怪奴,雇来这么个人,连累苏娘子。”
苏静云平静道:“是那车夫见人下菜碟,你有何错?”
小婢扁着嘴。
虞蘅让阿玲掏出用剩下的豌豆糕,递过去与她:“尝尝我们做的糕。”
寻常豌豆糕子都是黄色,她这一包翠得好看,绿油油甜滋滋。
小婢吃了一个,喜兴起来。
“苏娘子也甜甜嘴吧。”阿盼招呼。
苏静云略有迟疑,“可是很甜?”
“甜,我们做来自家吃,放了许多糖,甜得很。”阿盼拍胸脯保证。
这是照顾着阿盼口味,要虞蘅来吃,也觉得有些倒牙,但方才的小道童与苏娘子小婢这般年纪就能爱吃。
虞蘅看出人家为难,连忙制止了阿盼的这种热情:“匀我两块,正好饿了。”
油纸包里,恰好还剩两块。
阿盼为难地看看苏静云,再看看虞蘅。
苏静云松一口气,笑道:“我不饿。”
虞蘅连吃两块豌豆糕,事后狂拿清水往下压,梗着脖子感慨,难怪人家能做“女明星”呢,像这样甜腻之物,恐怕一年也才碰一回,真自律,真佩服!
车夫先送的苏静云,牛车在抚梨苑后角门停下,苏静云回头,朝她们福了一礼道别:“改日必登门道谢。”
“苏娘子实在不必客气。”虞蘅说得诚恳,“娘子不知道,我家饭食经你们苑娘子传唱,生意好了不少,要说谢,还得我谢你们。”
苏静云也笑起来,笑得分外好看,看呆了阿盼三人。
回去后,阿盼偷偷对镜练习,模仿苏静云那一笑。
阿玲替她举着镜子,不时指导:“嘴角再下去些,莫要露牙,歪了、歪了……”
“嗤”阿柳路过,习惯性嘲讽,“苏娘子笑得好看,那是人好看,有人再怎么学也是东施效颦。”
阿盼恨恨剜她一眼,问阿玲:“不好看吗?哪不好看?”
阿玲老实道:“要不还是算了?”
阿盼看一眼镜中,赌气地夺过铜镜,嚷嚷:“我今晚要吃辣羹!”
“还吃,你脑门上火疖都能连成北斗了。”阿柳见缝插刀。
没办法,自来了癸水后,阿盼便步入了青春期,激素作用下,青春痘蹭蹭往外冒。
虞蘅有心控制她饮食清淡,然而自家开脚店的,防不住小鬼偷吃,抓到几次后,索性随了她。
左右等小姑娘开始爱美,就晓得忌口了。
下午才吃了高糖的点心,晚上又吃重油重辣……虞蘅摇摇头。
这般饮食习惯,不冒痘天理不容。
到底还是给她做了辣脚子。
自己选的孩子能怎么办?纵着呗!
阿盼见到有自个爱吃的,脸上就带了笑影:“蘅娘子做的辣脚子真好吃,比桥头张婆婆卖的还有味。”
脚子便是鸡爪鸭掌一类,常见的是用姜末芥辣腌,虞蘅改过方法步骤,做出来味道很不一样,眼下口味还在改良中,没放到菜单上去。
虞蘅笑道:“你就嘴上闹腾,吃不了两个又道辣受不了,还不如阿玲。”
阿玲瞧着敦厚,皮肤细嫩,竟然很能吃辣。虞蘅做好的辣脚子,自己最多只能吃三个,便得灌一碗茶水,阿柳与阿盼就更不行了,她却能连吃五个不带喘气,最后半碗几乎全被她包圆。
虞蘅打趣阿盼的时候,阿玲便在一旁憨笑:“蘅娘子做得好吃。”
阿柳不语,只一味地去夹那辣脚,还用羹匙舀里面汤汁浇在饭上,拌匀了吃,辣得嘴唇红肿。
阿盼可算找着嘲笑机会:“要每天都做辣脚子,阿柳说不定能省好些胭脂钱,月末就不必寻阿玲借了。”
阿柳瞪她。
三人里,阿柳最爱打扮,打扮起来的确也好看,袅袅娜娜从店里经过,好些客人都看直了眼,过后向阿玲打听:“适才走过去那小娘子是?”
虞蘅想到自己包袱里还有些没用完的胭脂水粉,还有上回接的赏赐,吃过饭便拿出来分与她们。
阿盼她们每人都是有月银的,吃住又都在店里,阿玲平日用不了多少,阿盼除了买些零嘴,也很能攒下,倒是阿柳。
虞蘅本来还劝诫她:“省着些花,若碰上什么事……”没说完又笑了。
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她们在一块,有事也能一起分担,小姑娘,爱美便爱美呗!什么时候自己也成啰嗦的大人了。
阿柳得了好胭脂,还卖乖挂在她身上撒娇:“蘅娘子就是嫌弃我了!”
“我可没……”后半句卡在嗓子眼里。
阿柳迅速手脚并用从她身上下来:“我去瞧瞧阿盼是不是偷懒呢哎呀好香你俩偷煮什么宵夜呢……”
果然人在尴尬的时候会装作很忙,虞蘅镇定自若笑道:“这么晚了,客人吃些什么?”
本来今日是不营业的,可一时尴尬,便想找补些什么。
谢诏出来,是为了给病中嘴里寡淡的母亲买些吃食。
母亲前两日贪凉,偷吃一大盏掺了碎冰的冷圆子,果不其然下午便腹痛,夜里发热,等到晨起发现时,已经风寒入体了,要养上许久才能好全。
父亲同账房一块去了青州铺子抽检查账还没回来,母亲不敢叫他知晓,威逼利诱两个儿子不许说出去,否则便不喝药,二人只得答应下来。
这三更半夜的,街上店铺都关了七七八八,又遣谢诏出来买宵夜,说要辣辣的,吃完胃里暖暖的,还不想吃自家东西。
病人就得照顾,谢诏无奈只得出门,环视一圈发现就近的虞记还点了灯。
却没想到人家不是营业,刚吃完暮食,开门散味而已。
还被他撞见那样一副场景,两个小娘子家做出如此亲昵举动……谢诏耳尖红了,不敢再看虞蘅半眼:“有没有什么味重的,吃了能发汗,好外带的。”
虞蘅今晚卤的脚子还剩了一碗盖在锅里,只是不知对方能不能吃得惯,便问了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