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仅为全五娘面子,何至于此?
众女都起了好奇心,也随她尝那道蜜炙鹌鹑,表色红亮,松脆肥润,一咬鲜汁蹦出,还真的很好吃。
做这道鹌鹑,虞蘅先使调烤料腌得入味,炙烤时,不住往皮上刷蜂蜜,刷蜜手法、时机,都得把握,这般明炉小火慢炙出来的鹌鹑,不仅好吃,样子也漂亮。
一边有金橘解腻,吃了两个,再尝桌上其他菜。
姑娘家们聚会,不爱饮酒,见几人杯中都空了大半,虞蘅给她们都再添了牛乳饮子。
原本只为全裴五娘面子沾沾筷,并未指望从这间脚店吃着什么佳肴的贵女们,尝了酸甜的糖醋排骨、酥嫩的孜然羊肉、鲜香的火腿笋汤,不由得多使了几筷子,又几筷子,最后竟将一桌子菜吃得七七八八。
若不是婢女们劝着,吃多恐怕积食,这些碗底应当都不会剩下。
原瞧着这些贵女们身姿纤细,以为都是餐风饮露的,不曾想很能吃。
许是吃饱了,使人心情也好,原先蹙着眉的裴五娘,神情已经完全舒畅,阔气地结了账,留下一副赤金镶宝的耳坠,远抵了饭钱。
自己店里饭菜受欢迎,证明自己手艺跟眼光好,虞蘅不光自己高兴,也奖励阿柳,一道高兴高兴——
今天糖醋排骨、蒸乳饼都是她做的,做得很好,已经与她教的没什么分别了。
从这日后,裴五娘便隔三差五地来,有时与那日的卞九娘、陶四娘一道,有时自己来,还会与她找话聊,聊穿衣聊打扮聊饮食,虞蘅自有一套结合古今中外的理论,将单纯如裴五娘唬得一愣一愣。
“你瞧我今日打扮如何?会不会太寡淡?”
裴五娘不日即将随母亲赴宫宴,心思全在那日穿的衣裳戴的首饰上,来她这儿吃饭,也只食素,想清减些身形。
“五娘面白,今日这羊脂玉簪远比昨日那金钗更衬你。”
十五六岁少女,哪里有不好看的,虞蘅歪着头端详她,笑道,“不过这姜黄衫子显得人憔悴,你还是穿鲜亮些的好看。”
“是么”裴五娘低头看了眼身上衫子,昏昏灯下,是有些暗沉。
虞蘅拿来几块新裁缎子,盖着她一只手,让她自己对比瞧,“是不是绯色跟碧色更好?”
裴五娘点点头,果真,扭头冲湛珠道:“不是有件石榴红裙子?宫宴便穿那件。”
混得熟了,裴五娘也不是每回都打赏,偶尔有那么几次,不过虞蘅已经很知足了。
她还挺想问问他到底这兄妹俩,明明住在一起,怎不干脆一块来,也省的裴五娘总委婉朝她打听,那王二郎今日来没来,会不会来了。
便这么日复一日混到了冬至前。
本朝冬至是大节,太学放三日假,头一晚,虞记便热闹起来。
王献一脚踩进虞记的门,就觉得背后阴森森,一回头,果然。
虞蘅眯眯笑:“王郎君,那边有相熟的朋友请你一叙。”
扭头,裴五娘幽幽喝茶,眼神盯着这边,王献大惊失色,七夕节后,对方霸王似的强摸了他手,还被裴垣撞见,挨了一拳,眼下想起来,左胸还隐隐作痛呢!
王献实在有理由怀疑,对方是伺机报复,这“叙旧”,又不知会叙出什么乱子来。
慌乱之下,竟然装鸵鸟当做没看到,离裴五娘远远地坐下。
裴五娘深吸一口气,咬牙问虞蘅:“我难道是什么猛兽?”
可怜的孩子……虞蘅不知该同情哪个,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五娘的梅花粥应当好了,我去瞧瞧。”
瞧瞧再回来,人已经挪去与王献一桌了,嗯,遇见困难,不气馁,五娘有魄力。
“二位慢用。”
虞蘅贴心地一气上了菜,便将屏风竖起来,给二人留出空间,就算吵起来也能遮遮羞。
站在柜台里,提防着贵客们再有别的吩咐,一边算账,能听得见裴五娘声音高高低低,而王献对这小姑娘,一贯的无奈温和。
虽然很想听听他们聊了些什么,但客人隐私,听多了不太好。
不多时,裴五娘的婢女来结账,脸色瞧起来,约莫算是还好?
虞蘅忍下八卦心,送走裴五娘,回来看王献,一脸的复杂,破罐子破摔:“虞娘子,劳烦打壶酒来。”
虞蘅见他菜没吃几口,又要酒,担心他脾胃不合,便给他烫了壶滋补枸杞酒来。
年轻人多不喜欢喝药酒,仿佛什么奇耻大辱,但枸杞酒不同,没放杂七杂八奇怪的药材,入口很柔和,普罗大众都喝得。
王献拣桌上炸豆腐丸子吃,不时咂一口酒,咂完回味,感慨万千:“备试许久,街头这些个市井吃食,最想念还是虞记啊。”
岁末太学里有大考,家离京城远的还好些,那些长辈在京城里头当官的,互相都认得,若家中子弟考太差,是会在同僚面前丢脸的。
王献去岁考得不好,今年提早被老爹恶狠狠警示一番,临近岁试,便一味埋头学习,总算在冬至节前考完放了假,对镜自照一番,憔悴不像样。
不光是他,放眼看去,店里其他太学生,多得是没理胡子的,前些日子压抑得狠了,一放假,便来饮酒吃肉放纵。
幸而这岁试一年只有一场……王献摇摇头,每到这时候,他看谢诏都牙痒痒!
不仅是因为他不在太学读书羡慕,还因为这岁试得以推行,与他家长辈脱不了干系。
长辈自然不能怪罪,便只好怪兄弟了。
来年又是春闱,明年,王家几个行过冠礼的小辈都打算下场试试,去年没考中的接着考,王献则是头一回下场。
因此这一次岁试,尤得王侍郎看重。
虞蘅早听裴五娘说过,这一次她阿兄与王献都会下场,于是提前先祝了他一番,又顺嘴问:“谢郎君明年也该下场了吧?”
王献筷子一顿,脸上不自然道:“他不去。”
虞蘅诧异,以几人平日谈吐,谢诏该是最有把握那个,怎的反倒不去。
王献是个嘴巴宽松的,可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他还是分得清。
这事情实在不好与她不好解释,只叮嘱道:“这样的话,莫要在谕之面前提。”
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严肃,王献咳嗽缓缓气氛,作玩笑道:“虞娘子懂事体我知道,就是担心谢二那厮小心眼记仇。”
虞蘅宽慰他:“郎君放心,我不过随口一问。”
第二天就是冬至。
若说节日一定要有什么吃食,冬至无疑是饺子。
各大食店里,羊肉饺子卖得最好,既防冻,又好吃。
虞蘅她们朝食吃的是外间买回来的羊肉汤饼,羊肉炖得很烂,很香大块,只是吃完有点腻乎,于是晚上便不吃羊肉饺子了,改包猪肉大葱的。
上午包了好几百个,放到窗外冻着,打算下午赠每桌客人一点尝尝,过节么,还是得吃点节日吃食。
饺子才下锅,便收到了来自苏静云的节礼,随节礼一道送来的也有碗饺子,每个包成元宝状,白白胖胖,圆鼓可爱。
逢年过节,交好的人家、邻里乡亲互赠节礼与节日吃食是从前朝就传下来的习惯,虞蘅也给来往比较密切几家备了茶酒点心,使唤阿盼几个随煮好的饺子跑腿送去。
这等团圆节,与中秋节一致,人都与家人在一处,街上除了酒水铺子,都没什么生意。
虞蘅准备着到晚上便关店门,自家人过节,于是各样好食材都留了一些出来。
中午的时候,来了个老者,身上穿的缎子都是好料,神情不苟言笑,步履从容沉稳,瞧起来,是经过大风浪的。
这客人眉眼寂寂,看了许久的菜单,又仿佛神思不在菜单上。
虞蘅没提醒他,只做自己的事——这等团圆的大日子,独自一人落寞,许是有什么伤心事呢?还是不要讨人嫌。
过了一刻钟,才听对方招呼:“店家?”
“来了——”
虞蘅脆声答着,从厨房掀了毡帘出来,笑道,“老相公,吃什么?”
老者指着菜单,要了盐炙双笋、芙蓉鸡片,只这两道菜。
虞蘅道声“好嘞”,扭头,先端了饺子出来:“菜还有一会,老丈先垫垫肚子。”
“等等,我没要这饺耳。”老者有些诧异,许是以为店家想讹他老人家,语气不怎么好。
虞蘅解释:“这是小店赠客人的应节吃食。”
看看别人桌上,确实都有。
老者缓了脸色:“多谢你了。”
煮好的猪肉大葱馅饺子,配一碗饺子汤,香得没话说,很快,他点的菜也上来了。老者吃得眉头舒展,问虞蘅:“这饺耳是谁包的?”
虞蘅笑道:“是我。”
对方细细打量她,有些感慨:“我第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豕肉饺耳,也是你这般年纪,再次吃上,却已是半截身子入土。”
旁边桌的客人听了,劝慰:“这样好的日子,老丈怎还伤感起来了。”
“老丈吃着好,日后多来就是了。”
“何至于说这般丧气话,瞧您身体康健,少说还有二十年盼头!”
虞蘅附和:“诸位说的是啊。”
老者没说什么,只问她还有没有这样的生饺耳,想买些回去,煮了吃。
虞蘅笑着说有,给他装好食盒里。
老者道过谢:“明日再来还碗。”
临走留下如数饭钱。
穿着得体却很节俭的老者算是个节日小插曲,一到晚上,送走最后位买粉丝汤客人,虞蘅拍拍手,从内闩上大门——自家煮饺子吃。
除了豕肉大葱的,后面又包了有酸菜豕肉的、香蕈豕肉的,被心急的阿盼囫囵煮在一起,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所幸都很好吃,这样吃着,又有些新奇的乐趣,永远不知道下一个什么口味。
吃着吃着,阿玲忽然哎哟一声,捂着门牙皱脸。
“嚯,这饺耳里混了枚铜板进去!”
阿盼纳罕地举起那枚铜钱,若是粒小石子便罢了怎么这么大枚钱还能落下。
负责包的虞蘅与阿柳对视一眼,憋着笑道:“这是财运饺子,吃到的人明年能发大财。”
这么一说,阿盼脸上表情便由方才的同情,变成了羡慕:“阿玲快教我摸摸,沾沾喜气,你有大财运,我发个小财就行。”
“瞧你那没出息样子。”
阿柳笑着摇摇头,却也跟着在阿玲胳膊上撸了一把,方才没吃着财运饺子的失望,这会子便好了。
阿玲将那枚铜钱洗干净藏进荷包里,一个劲傻乐。
虞蘅提醒:“饺子不吃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