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无双的嘴张成了半圆形,“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就是别人嘴里那个可怜的宋同志。”
说到这里,她连忙道歉:“对不起宋同志,我们刚从省城来,还不清楚这些情况,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宋知南淡然一笑:“没事,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我已经习惯了。”
章无双仍有些不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你还好吧?”
宋知南摇头:“事情已经过去了,章同志,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所向往的那种温馨和睦的情景不能说没有,但极少极少。你说你羡慕有兄弟姐妹的女孩,其实我们这种家庭的女孩非常想当独生女。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兄弟不是用来依靠的,兄弟是用来供血的。”
其实独生女的父母也未必不重男轻女,他们一般会有一个想像中的儿子。
当你做出成绩受到众人的称赞时,他们会用那种充满遗憾的语气说:“你要是个儿子就好了。”
当你做的事情让他们失望时,他们就会说:“我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
宋知南的思路飘了一下,很快就拉回来,继续说:“不管怎样,他们没有选择,只能把心血和资源给你,你的人生比多子女家庭的女孩多了一层保障和底气。”
章无双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插进一句:“可是亲戚邻居经常惋惜,说我要是有个兄弟就好了,就有依靠了。我排队买东西被人插队,他们这么说;我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他们也这么说。”
“他们说的话有问题。我有兄弟,我买东西照样被插队,我在学校也被人欺负过,避免这种现象的办法就是自己变得厉害,让别人不敢欺负你,而不是想着依靠兄弟,有时候欺负你最狠的就是你的兄弟。”
章无双用那双澄澈的双眸看着宋知南:“宋同志,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为什么就没有人告诉我呢?”
宋知南笑笑:“别人告诉你的不一定是真相,原因有二,一是他们知道真相但就是坏,故意不告诉你;二是他们不知道真相,也被人蒙蔽了,无法告诉你真相。不过,你这么聪明,你可以通过看书、观察、思考,从而得出自己的结论。
就拿这件事来说,你可以去观察那些多子女家庭,看看他们是和睦温馨相亲相爱还是尔虞我诈、相互竞争?看看他们的生活,再对比一下自己的生活。你还会觉得承担责任很痛苦吗?在承担责任的同时,你也获得了权力。最痛苦的人生不是承担责任,而是你承担了绝大部分的责任,但同时你还没有权力和自主权。多子女家庭的女孩子就是后一种,她们干着最多的活,出着最多的力,但她们没有权力,在家中的地位往往最低。”
章无双发出一句感慨:“那她们太可怜了。”
宋知南的话给了章无双很多震撼。
“宋同志,还有一件事,我爸妈对我挺好的,无微不至的关心。按理说我应该知足,我应该很幸福。可是,我总觉得压抑总觉得难受,有时就想跟他们对着干。亲戚们都骂我不懂事太任性……”
章无双低下头,声音变得低落起来。
宋知南温和地说:“无双同志,咱们毕竟是同龄人,我理解你并站在你这边。我觉得你父母可能是有点问题的。”
章无双赶紧补充一句:“他们真的对我非常非常好。”
宋知南:“他们有问题,跟对你好并不矛盾。每个人都有问题,不能因为当了父母问题就消失了,你说对不对?”
“对对。”
章无双挠了下头发:“所以,以前我就时常想着,如果我不是独生女,我有很多兄弟姐妹,他们会不会就不会只把注意力把我身上了?”
宋知南循循善诱:“被人过度注意很难受,但无人关注重视,你也会感到委屈。不要美化自己没有的幸福,大家各有各的苦。”
章无双跟宋知南越聊越深入,她主动说起了自己跟父母之间最大的分歧:“现在我跟爸妈最大的分歧就是,他们想要我招个女婿,但我不想,我不想过这种压抑窒息的生活,我想要自由,想要自由恋爱,想要自由的生活。我爸妈坚决不同意,发动亲戚邻居做我的思想工作,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反感。宋同志,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下我父母的思想工作?”
“当然可以,这样吧,你出去散个步,在外面溜达一圈,我跟你父母聊聊。”
章无双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我不能留下来旁听吗?”
宋知南笑着说:“一会儿我可能要批评你爸妈,你在的话,他们的面子会挂不住的。”
“哦哦,我懂了。”
“那我去叫他们。”
章无双离开后不久,她父母就进来了。
两人都挺客气,一进来就说道:“宋干事,我们家的事让你费心了。”
章父名叫章华,是钢铁厂人事科科长;章母名叫赵明娟在纺织厂后勤科工作。两人都刚从省城调过来。
宋知南对两人很和气:“两位同志,我能感觉到你们对女儿的爱护之心。像你们这样的父母真不多见,我工作这么久,接触过很多案例,但像你们这样开明的父母真不多见。”
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确实,他们这样的父母真不多见,可惜孩子不能体谅他们的苦心。
宋知南接着说:“从刚才的接触来看,无双同志善良天真,在你们的保护下,她没有经历过多少生活的风雨。”
两人一起叹气:“谁说不是呢?就是因为她太天真单纯,所以我们两个才不放心,管她管得严了点,但是不管不行啊。管得多了,她又烦。我们也很为难。”
宋知南点头附和:“父母之爱女则为之计深远,你们的苦心我能理解。”
两人对视一眼,这个宋知南跟传说中的不一样啊,瞧她多通情达理多善解人意,并不像他们说的怼天怼地呀。
两人正在暗自琢磨宋知南这个人,却听她话锋一转:“你们现在可以管她,可以替她做主,但你们百年之后呢?她没有亲兄弟姐妹帮衬,如果她不能成长为一个独挡一面的大人,以后怎么办?我听无双说,你们打算招婿。可是招婿的风险你们清楚吗?”
两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招婿的风险?可是他们没办法呀。两人唉声叹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宋知南看向章华:“我不是攻击男人,叔叔你也是男人,你自己说,有几个男人愿意久居人下?他们骨子里是不是总不安分?无论在谁家,都总想着当家作主?”
章华点头:“你说得对。”他身为男人还不知道男人的本性吗?他真的无法反驳。
“如果招婿上门,而你们的女儿性格又不够强悍,她以后大概率会被吃绝户,就算孩子暂时随你们姓,以后也会改回父姓,你们的家产也会落到他们手里。”
赵明娟皱着眉头,试探道:“那我们要是招一个特别老实的女婿呢?”
“可是人会变的。他现在老实,以后还会老实吗?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确定看上去老实的人就是真的老实?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装的?章叔,我不是攻击男人,你自己说,你结婚前跟现在是一个样吗?”
章华尴尬地笑笑,赵明娟嘁了一声。
宋知南接着说:“远不的说,我房子的前房主刘富贵,就是那个把老婆埋在后院还污蔑她跟人跑了的杀人犯,这个新闻上过报纸,你们应该听说过。没有事发前大家不也都说刘富贵特别老实吗?结果呢?”
两人当然知道这个刘富贵,他们不由得背后一凉,一个真实的案例顶得上千万句道理。
两人一起问:“那怎么才能让无双变得性格强悍呢?她从小就性子软。”
宋知南用笃定的语气说:“人是会变的,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无双同志的潜力大得很。但有一个前提,就是你们必须学会放手。一个身体只能承受一个灵魂,如果你们对她的控制太多,她一定会反抗,这不是孝不孝顺的问题,我们人类天生就有反抗精神。
有的消极反抗,有的是积极反抗。有的子女因为年纪小,不懂方法,他们为了反抗,甚至不惜搭上自己。最典型的就是,对父母安排的婚姻的反抗。如果你们不放手,后面还会有更激烈的反对。”
“有个著名人士曾说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以聚合为最终目的,只有一种爱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父母之爱。”
两人听得身躯一震,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他们好像管得是有点多了,而且方法还不对。
“你们放开手脚锻炼无双同志吧,不要怕她犯错,你们的女儿随你们二位,天生善良正义,你们就算放开手脚她也不会犯大错误的。说有你们在一旁看着,小错可以修正。你们要像培养一家之主那样培养她,带她见世面见人,见识好的一面,也知道坏的一面。”
这个世界真是疯魔,父母要么吸血榨干女儿,要么把女儿当宠物养,没有几个把女儿当作继承人来养的。
两人对视一眼,说道:“好的,我们回去试试。宋同志,你真是太睿智太聪明了,咱们红星纺织厂真是藏龙卧虎呀,我们今天来对了。”
宋知南礼貌送客:“你们可以先出去呆一会儿,我再嘱咐无双同志几句话。”
“哎,好的好的。”
章无双一进来,宋知南就说:“我已经做通了你父母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放开手脚锻炼你。你呢,就放开手脚去干,别怕犯错,小错没事,大错你犯不了。每当你不自信不好意思时,就想想你的堂兄弟表兄弟,想想你邻居家的男孩子,你怎么着也比他们强吧?”
章无双的眸中闪着光芒:“宋同志,你真的太厉害了,我爸妈那么顽固的人,你竟然敢批评他们,还真的做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我决定了,我要向你学习,我要像你一样聪明厉害。”
她真的很遗憾,刚才就应该躲在门外偷听的,她真的难以想像一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女孩绷着脸教训大人的样子有多威风。
宋知南也挺喜欢这个章无双的,单纯但不蠢,善良还善解人意。
她嘱咐道:“你以后得拿出真本事让你的父母相信你,他们越是相信你,就会给你更多的自由。
遇到事情,别想着我是一个女孩如何如何。你要想着,我是一个人。一个人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章无双的眼中闪烁着星星,对宋知南是言听计从:“宋同志,你等着,我会成为第二个你。”
她原本没想好要做什么工作,现在目标有了,她要进妇联。这个工作真的太好了。
章无双郑重其事地跟宋知南握手道别:“宋同志,感谢你解决了我的两个大问题。咱们以后还会见面的。”下次见面就是同事了。
第105章
章家一家三口离开后, 宋知南先灌了半杯温水,润润喉咙, 又揉了揉眉心,说话多了其实也挺累的。
何黛一直在补记笔记,她特意等了一会儿才跟宋知南说话:“南姐,你这一天天的是真辛苦。”
谁能想到刚过完年,工作量就蹭蹭暴涨呢。一般来说,像她们这种部门是很清闲的。但有的人就是能让清闲的部门变热闹,比如说南姐。
宋知南笑着说:“为人民服务,我累并快乐着。”
章无双回去后,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静,她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表扬信送到纺织厂工会办公室。同时还去打听妇联现在招不招人,得到的消息是暂时不招人, 暂时不招人不代表以后不招, 她随时关注着就行。
赵明娟直接给宋知南送了一面锦旗, 上面印着八个大字:字字珠玑,妙嘴回春。
何黛一面挂锦旗一面说:“这么一挂, 咱们办公室就更像中医诊所了。”
宋知南的风评是两极分化, 喜欢的极喜欢,厌恶的极厌恶。
跟章家一家形容鲜明对比的是田容的丈夫王怀安,他不能跟宋知南闹,也没法向她的领导告状。
他投鼠忌器,心里无比憋气。
更让他憋气的还在后面,那个田容自从跟宋知南聊了一通后,宛如打通了任督二脉, 战斗水平提升一大截。
其实以前田容的战斗力也不弱,她没结婚前就活泼明朗, 招人喜爱。只是婚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再加上王怀安日复一日地打压攻击,她变得越来越不自信。
跟宋知南一聊,她就开始反思了。一反思就有进步,人越进步越自信,越自信就越强大。现在的她进入了一个良性循环。
她认真学习王怀安的方法,你打压我,我也打压你。我难受,你也别好过。
谁的人心不是肉长的?谁天天被挑刺批评不会暴躁?
每次看到王怀安气得五官扭曲时,她的心里就非常爽快。终于不是她一个人生气了。
以前产生这种阴暗的想法时,她会自责。现在嘛,她坦然接纳自己。她之所以变得阴暗就是因为王怀安,她没结婚前咋不阴暗呢?
念头一通达,天地自然变宽。
王怀安气极破坏:“田容,你瞧瞧你这个泼妇样?你还是以前的你吗?”
田容反唇相讥:“你瞧瞧你这泼公样,你还是从前的你吗?”
王怀安吼道:“田容,你是成心不好好过日子是吧?你出去打听打听,别人过的什么日子,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就作吧。”
田容针锋相对:“我都不用打听,我过的什么日子我自己知道。你也出去打听打听,还有女人打男人呢?我打你了吗?还有儿媳妇骂公婆呢,我没当面骂你爸妈吧?你就知足吧。”
这种话谁还不会说了,就只有他长嘴吗?
田容吵赢一架,神清气爽地上班去了。
王怀安看着田容的背影,气得暗自咬牙。
以前在家里,是他说教,田容要么听着要么发疯。
现在反过来了,田容在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满嘴的歪理。
他发火,田容还在那儿笑,笑得让人发毛。现在想发疯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