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月借着窗户往里面看了一眼,陈勋庭知道自己来了,但这会儿正忙着跟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同志聊着什么。
“小王你去忙就行,不用管我的。”
“没事,这会儿刚开始谈呢,还在说些客套话,厂长刚交代我说你要来了就让我带你去办公室先休息,要是无聊了,也可以出去走走,晚上了他去接你。”
“我自己去办公室就成。”
沈晚月目送小王进了会议室,自己却没有急着离开。
她的英语水平算不上多好,但仔细听的话,也是能听懂一些的。
耳边传来陈勋庭熟练的口语,那两位从外国来的经理似乎也同样诧异于陈勋庭竟然外语这样流畅。
如果不是办公楼尚且还是白绿配色的油漆,地板也是最简陋的水泥地,沈晚月几乎都要觉得此时跟后世也没什么区别了。
改开的春风在这一年正式吹拂到了神州大地。
万事复苏,经济腾飞,机会也在春风中悄然而至,只看谁能够在浪潮中把握住了。
如果说在炼钢厂见到外国人只是一个开端,那么年后所有单位正式开工后,大到工厂,小到街道,任何地方,都在无声诉说着这场浪潮已经在国内全面拉开。
处理完跟外企的钢制合作后,陈勋庭也完成了自己在沪市第四炼钢厂最后一项任务。
正式签订合同一个月后,陈勋庭正式接到任职通知,升迁到工业局就任副局长。
也是陈勋庭去工业局报道这天,沈晚月要送决定参加奥数比赛的沈琪琪去上小课。
“妈妈,是糖葫芦!”
“还有豌豆糕。”
“妈妈,那个阿姨再卖什么,亮晶晶的都好漂亮啊,是水晶石头吗?”
“……”
一路上,沈琪琪坐在沈晚月的自行车后面,抱着妈妈的腰问个不停。
曾经空荡荡的街边,如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应接不暇。
沈晚月顺着女儿说得方向看了一眼,“那个是纽扣,花样还不少,你喜欢的话回头我给你缝新的。”
“那个叔叔卖的白花花跟云朵一样的是什么呀,哇,闻起来好甜。”
“是棉花糖。”
沈琪琪眼睛亮了,“是糖吗?怪不得闻起来甜滋滋的,真的是棉花一样!”
沈晚月没有停下车,“等晚上放学的时候,我来接你再买,还可以给天凯文星带两个回去。”
“好!!”
沈琪琪坐在后面,高兴的声音就算是在有些嘈杂的街道上,听起来很是清脆。
送沈琪琪去了小课班后,去服装厂的路上,沈晚月再次路过这条街道。
其实除了这条特批下来做生意的街道外,其他地方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从前的国贸大楼旁边,如今林立起来了几个小型餐馆。
还有平淞河公园附近,甚至多了一个美发店的招牌。
这些变化并非一日可成,但渐渐地,竟然也在无声无息中遍布了整个沪市。
就连服装厂外面,现在都有一个卖卤水的小摊子。
“晚月,你终于来了,还差两分钟就迟到了。”
毛婷婷站在楼梯口,看见沈晚月的身影松了口气,连忙拉着她往楼上跑。
“怎么这么急?我今天送孩子远了点,再说了上午不都这个点来吗。”
毛婷婷:“害,还不是欧阳厂长那边莫名其妙的喊着大家开会嘛。”
“又开会?”沈晚月皱了皱眉,“周一例会后已经连着开了两天了,开来开去的也没见解决什么问题啊。”
眼下国营厂都在跟随改革的脚步搞创新,按道理来说,服装厂应该是最容易配合时代改革创新的厂了,欧阳厂长这个月已经号召工人开了好几次会议,为的就是这个。
可结果,大家提出来的建议多数都会被欧阳厂长否决。
欧阳厂长希望能做出来成绩,可问题他本身性格就是稳妥不敢冒险类型的,导致讨论了这么久,也没一个真正能被拿出来施行的方案。
毛婷婷冷笑一声,“谁说不是呢,都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咱们厂的将领是他那样的,能搞出来什么创新啊,瞧瞧人家其他服装厂,我听说都已经开始批量产什么游泳衣了,布料用不了多少,利润却巨大,工人们拿了不少奖金呢。”
两个人说话间也到了会议室,意外的是,沈晚月在里面看到了个熟人。
“闫叔?”
浦江服装厂的闫厂长竟然也在会议室。
沈晚月跟闫厂长从前就合作过,而且他还认识陈勋庭,俩人也聊过。
看见沈晚月,闫厂长笑着打了招呼,示意她们先坐。
片刻后,等人到齐了,欧阳厂长这才发话。
“这次开会,是商讨一下咱们厂跟浦江服装厂合作的事情。”
闫厂长笑着接着欧阳厂长的话继续说:“其实也算是我们来找你们平淞河服装厂帮忙来的。”
这话一出,欧阳厂长不自觉骄傲的挺了挺胸膛,嘴角挂上了一丝得意。
闫厂长将这些收入眼底,却没有急着解释。
沪市服装厂有好几处,但最大的一处,还得是浦江服装厂。
他们跟沪市第四炼钢厂有些相似,除了普通单子意外,政府的大单子往往也会选择跟他们合作,同时,还接着上层的高科技技术制造,跟国家航天部门也有合作。
可以说,一个浦江服装厂的产能跟价值,是三个平淞河服装厂都比不上的。
但如今,闫厂长竟然能亲自来平淞河服装厂寻求帮忙,欧阳厂长自然难免有些得意。
欧阳厂长:“我已经听闫厂长大概说完情况了,今天开会,就是也跟大家一起讨论讨论,看大家是怎么个意思,等会儿大家听完畅所欲言,都可以把自己想法说出来。”
闫厂长笑着欧阳厂长说完,这才缓缓开口。
“如今的情况大家想必也清楚,改革后,国内外生意如今都是可以做的,尤其是国外也有着不小的市场,开年后,我们就跟马莱国接洽商讨着一笔大订单,我们厂的情况大家应该也了解,生产线虽然多,但也有固定为政府预留的产线是不能动的,咱们两厂之前有过合作,所以我想着你们这边既然生产线目前空闲着,不如跟我们厂一、一起合作,吃下这笔订单。”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
明面上,的确是闫厂长来主动寻求帮助。
可说白了,是闫厂长给面子,来找欧阳厂长共同富裕的。
很快大家议论起来。
当然也有人提出疑问。
“这笔订单要求很高吗?”毛婷婷头一个好奇的开口。
“对。”闫厂长立刻道:“这批衣服全部都要求用丝绸制造,不过大家可以放心,需要用的桑蚕丝跟人造丝我已经联系好了纺织厂来供应,需要的只是你们这边的生产线跟工人。”
看着大家都感兴趣的眼神,欧阳厂长却突然迟疑了一下,”
闫厂长,也不只是这样吧,前期的成本投入应该也是我们来负责的。”
“对对对。”闫厂长笑着点头:“我们到时候会一起签合同,咱们两个厂合作,按照各自的产能来投入成本,当然,后期的利润,也是根据产能在分配,我不会在其中收取任何抽成。”
“我觉得可以。”沈晚月听完,琢磨了半天后,目光炯炯看着两位厂长,“这是好事儿,也能为我们厂提高效益。”
闫厂长赞许的看了一眼沈晚月,“小沈说得不错,而且你们厂的设计我一直都很欣赏,到时候两厂的设计部可以合作。”
欧阳厂长左右瞧了瞧,淡笑着摇了摇头,“刚才我也琢磨了好一会儿,既然前期成本也是各自承担,那我觉得还是有风险,毕竟咱们全国从前也都没跟外国合作的经验,外面人什么样谁也说不好,万一我们费劲儿几个月,回头人家不收了,你们是大厂不怕承担风险,可我们厂就不一样了,大家觉得呢?”
有顶头上司这话在,在场的其他人都互相看看沉默了。
就算刚才还有热情,可眼下也不敢再主动开口。
沈晚月却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想了想后,还是坚定的再次开口,“欧阳厂长,我觉得这点风险不算什么,有闫厂长托底,我觉得完全可以信任。”
欧阳厂长的笑意淡了几分,目光凌厉看过去,“小沈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肩上挑着的咱们厂几百号人的饭碗,做事下决断肯定要谨慎再谨慎。”
“可如果我们厂还是像以前这样故步自封,那大家的饭碗恐怕早晚有一天还是会因为跟不上时代浪潮而丢失。”
沈晚月这话说得有些莽撞,但她着急,也就没控制住。
话音落地,欧阳厂长果然脸色黑了下来,“你这话更是幼稚!我难道不想做出成绩吗?但也得保险才行啊!”
“现在正值改革浪潮,国家大力支持这样的经济活动,退一万步说,就算闫厂长看走了眼,后期出了什么问题,打官司起来,国家也不回坐视不理的,欧阳厂长,如果什么也不做的话,马上民营企业兴起后,国营大厂还能稳住,小厂就难说了。”
“沈同志!”欧阳厂长怒气冲冲拍了一把桌子,“你才上班多久啊,有什么资格教育我?你能懂什么是经济活动吗?”
沈晚月也来了气,“欧阳厂长,我不是针对您,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您的做事风格大家看在眼里的。”
毛婷婷也看不下去了:“厂长,去年晚月的设计您不同意在本场流水线生产,说怕冒险,结果闫厂长看中后在他们厂生产,果然卖的很好,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
“说明问题?”欧阳厂长冷静了一些,冷笑道:“确实说明问题,说明了我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咱们厂没有生产,可也不用面临冒险产生的未知结果,大家都过了个好年。”
“对,没错。”毛婷婷抱着胳膊同样冷笑着,“厂里也不用面临更高的效益呗。”
“行了行了。”闫厂长左右看看,站出来打圆场,“这件事本来就是跟大家讨论商议的,成与不成,都是结果,欧阳厂长,既然你们厂里争议这么大,那下午如果给不出确定的答案,我便去跟其他服装厂商议了。”
沪市小型国营服装厂可不止这一处,不过是看着从前合作的面子,闫厂长才过来走这一趟的,如今闹成这样,他也没了好心情。
当然,服装厂的其他人心情也都不怎么样。
散会后,欧阳厂长让秘书去送闫厂长,自己则瞪了一眼沈晚月后,回了办公室。
欧阳厂长一走,其他人互相看看,却也不敢站出来安慰沈晚月,就像刚才会议时,大家也都不敢站在厂长这一边一样。
现在沈晚月是设计科科长,谁都知道她有本事,还有个有本事的男人是炼钢厂的陈勋庭。
总是,两边都不好惹,还是保持中立看热闹好了。
最后留下来的,也就只有毛婷婷跟楚玉兰。
“厂长真是个怂包!”毛婷婷哼了一声,“什么狗屁风险,他就是胆子小,就是想安安稳稳熬到退休!”
楚玉兰则是叹了口气,安慰着不说话的沈晚月,“晚月,别看大家嘴上不说,其实至少有一半的人是同意你看法的,只是大家都是基层工人,哪个敢跟你一样站出来跟厂长唱反调,你别也太操心了,反正厂长能混,咱们也能混。”
“我明白的。”
沈晚月默默看着笔记本,“我没有生气,只是在想咱们厂往后该怎么办。”
因为年前沈晚月谈成的那笔文工团的合作,开年后第一个订单就是文工团的,可年后开工已经一个多月了,除了这一笔订单外,流水线都是空着的。
这样下去,流水线机器保养,日常工人工资,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