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罢了,最要命的是鞋子,鞋码大了,只能塞布条进去,走起路来浑身不舒畅。
那些年日子过得艰苦,没那么讲究。
她用着旧衣物,穿着旧鞋子,继承她二姐留下来的一切用品,心里却也有个执着。
至少以后要共同创建家庭的男人,不是她二姐挑剩的。
“我考虑清楚了,我不嫁。”
铿锵有力的声音落地,气得黄玉美差点跳脚。
这一个两个都嚷嚷着不嫁,存心要和她作对不成?
薛子梅也就罢了,好歹模样生得不错,以后指不定真能嫁进城。这个薛子兰是怎么回事?她哪有挑剔的资本?
“别怪我说话难听,张行舟配子梅配不上,配你还是绰绰有余。子兰啊,你自己什么条件你要清楚。”
气上心头的黄玉美情绪激动下口无遮拦,一不小心把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全盘托出。
这话又狠又伤,刺得薛子兰心窝疼。
向来乖巧听话的她也难得激起一丝叛逆的情绪,冷着脸反问:“所以我这样的条件,只能配我二姐看不上的人,大嫂你是这个意思吗?”
“嘿!”黄玉美气笑了,“怎么,让你嫁给张行舟,你还委屈上了?”
“啧啧,这做人呐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你长得不如你姐,这是无可狡辩的事实,你要是不服气你就拿镜子照照自己。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张行舟哪点配不上你?人家都还没有意见呢,你倒是先不乐意人家。”
“你姐看不上的人介绍给你怎么啦?全村就没一个你姐看得上的男人,那些男人不照样相亲找对象?村里女孩要是都有你这个想法,那她们都不要嫁人了。”
“老实跟你说吧,不是你姐的缘故,你以为轮得到你和张行舟相亲处对象结婚?”
黄玉美对薛子兰的顶嘴很是生气,顾不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把内心的想法一股脑宣泄出来。
她觉得薛子兰多少有点不知好歹。
“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也十九了,总在家里闲着不是个事。”
盖棺定论的话语里藏着一股阴阳怪气,无异于一把利剑刺入薛子兰心脏,她紧紧掐着手指,双唇止不住颤抖:“大嫂,你是嫌我在家里吃白食吗?”
“我也不是那意思,”黄玉美斜眼瞥她,“不过你确实没个正经事,不如早点嫁人算了。”
这话里分明就是嫌她的意思!
薛子兰据理力争:“可是家里的家务活我一样没少干。”
“哟,开始揽功了?你咋不说这家里的家务活都是你一个人干的呢?你天天干活,我天天就搁家里闲着呗。”
嘲讽的语气不言而喻,薛子兰心凉得说不出话。
她从小就知道家人的爱也分三六九等。
她二姐长得漂亮,不断被人夸赞,父母脸上有光,对二姐的关爱也更多。她没有引人入胜的外貌,只得另辟蹊径,勤恳帮助家里干活。
看到她将屋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她父母偶尔也会夸赞她的勤劳。
被长久冷落的岁月里,一点小小的赞扬能助她撑过很久。
干活是她唯一获得父母关注的方式,这种方式会让人上瘾。
她五岁学会做饭,六岁自己洗衣,十岁下地帮忙,十三岁几乎承包里里外外所有家务。
她大侄女薛敏敏出生时,十四岁的她已经像个成熟的保姆,半夜起来熟练地给小孩擦屎端尿。
这些年的付出她心甘情愿,没有半点邀功的意图,唯一一丝祈求,只希望家里人能念她的好,知道默默无闻的她也在默默无闻地为整个家操劳。
她原先以为她的付出被家人记在心里,她大哥大嫂几乎没和她红过脸,现在她才明白,以前和谐美满的假象,建立在她逆来顺受的基础上。
她在这个家,从来没有半点地位,也没有任何话语权。
她不具备说不的权利,也不拥有拒绝的筹码。
只有顺从才能维持虚假的相亲相爱,一旦试图反抗,生活会给她揭开残酷的面具,露出直白又惨淡的真相。
连陈述事实也能被认定为揽功,她百口莫辩。
“大嫂,你说话要凭良心,这么多年……”
话到一半,从厨房走出来的薛子梅厉声呵斥她:“子兰!怎么跟大嫂说话呢,咱妈走后,这么多年一直是大嫂劳心劳力操持整个家,还不够良心?”
一句话噎得薛子兰哑口无言。
从前她总是羡慕她二姐左右逢源的本领,能同时圆滑处理几件事,何尝不是一种能力。现在她二姐将这套用在她身上,才知道原来这么疼。
她早该看透的。
她没有漂亮的外貌,不能高嫁给娘家谋福利,她在这个家无足轻重,没人会站在她身后。
委屈的情绪如潮水汹涌翻滚,在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快要掉落之前,薛子兰扭头跑了出去。
雨后泥泞的道路充满泥土的腥味,路边牵牛花枝叶上积攒的零星雨珠打湿她手臂,手臂往双眼一抹,潮湿一片,一时分不清是雨是泪。
双腿不听使唤地驱使主人来到茶馆,薛子兰在茶馆外面看到她爸薛有福。
薛有福逗着怀中六个月大的孙子薛壮壮,抬眼瞥见梨花带雨的薛子兰,关切地问:“怎么了这是?”
处在委屈中的薛子兰陡然听见父亲的关心,泪匣子控制不住,磕磕巴巴陈述她大嫂的所作所为。
“爸,我不想嫁,你去跟大嫂说说。”她几近恳求。
听完全部过程的薛有福叹息一声,淡淡道:“你妈走后我就不管事了,现在这个家是你大嫂当家,你还是多听她拿主意吧。”
怀中的小孙子不舒服地扭动几下,薛有福立即慌张地凑过脑袋查看情况,眼神紧紧黏在襁褓中的婴儿,再也不肯分给旁边人一眼。
薛子兰的眼泪霎然停止。
她怔怔望着面前含饴弄孙的一幕,转身离开。
平洋湖的湖面涨到排水渠,薛子兰在抓鱼的排水渠上坐了三个钟头,周围鸦雀无声,只剩湖面的凉风无情在她耳边喧嚣。
夜色渐浓,湖对岸亮起灯火,如星星浮在水面,随着波纹一闪一闪。
直到雾气侵脚,她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回家。
走进前院,井边放着的鱼篓被收进屋子,刮了鳞的鲫鱼也不在盆中。
旁边垃圾堆上残留几幅鱼骨架,依着成色来看,两条炖了汤,两条红烧。
一点也没留给她。
薛子兰饿着肚子摸黑回到自己房间。
屋子里总共前后两间房,前面房间摆两张床,一张是她大哥大嫂的床铺,一张是她大侄女的床铺。后面房间也摆两张床,她和薛子梅一人一张。
她爸则住在后院的一间小房,挨在厨房旁边。
听到她回来的动静,已经睡下的薛子梅没出声询问,只浅浅翻了个身,嘴里轻哼一声,似乎对她扰人清梦的行为表示不满。
薛子兰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进去。
不一时,隔壁传来浅浅的对话。
她大嫂在对她大哥发牢骚:“你瞧,说她两句她就跑外面几个钟头不回家,以后胆子大了,心里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家呢!”
“都说子梅心高气傲,我看你们家最傲的是子兰,没有富贵命倒害了富贵病。还对人挑挑拣拣,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也不看看自身是什么条件。”
“别说了,”她大哥低声阻止,“房间隔音效果不好,她会听见的。”
“我就是让她听见,我就是说给她听的,她真要能听见去一句半句那才好呢。”
黄玉美的埋怨如幽灵一般游荡在薛子兰耳边,久久不散。
她一双眼空洞洞望着漆黑的屋顶,心想,这个家怕是待不下去了。
第03章 离家
天刚麻麻亮,张行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双眼瞪得像铜铃,毫无睡意。
他掀开被子起身,套上一件短袖,走到井边用凉水冲脸。
冰冷的井水扑在脸上,无法冲淡他内心一团炽烈的火,满身精力无处消散,拿起斧头在院子里劈柴。
他实在睡不着。
想到要娶媳妇,他面赤心热,浑身使不完的劲。
这会儿的薛子兰还是个大姑娘,喜欢扎两条麻花辫,用红绳绑成蝴蝶结垂在两肩。
话不太多,总是默默做事。不像后来,拉着门口路过去买菜的邻居也能唠嗑半天。
常年下地干活的缘故,她皮肤不太白,一双手布满老茧。
他的发小周游曾对他的选择表示疑惑,不明白为什么他挑中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
原因其实很简单。
有次他心情不好去湖边吹风,碰见薛子兰严肃训斥几位下水游泳的小孩。
当时正值雨季汛期,水面上涨明显,小孩贸然下水,发生事故的可能性极大。
他站在岸边不远处静静看着薛子兰一通大道理劝退几个准备下水的小孩,心里顿时觉得,这是个既善良又有责任心的姑娘。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错。
往后的日子,薛子兰跟着他,无论富贵贫穷,毫无怨言。
她温柔又体贴,善解人意,两人结婚多年从没争红过脸。
刚结婚那阵子,手头拮据,日子过得紧巴巴,好几次他都差点崩溃,薛子兰只是轻轻挨在他身旁坐下,拍拍他肩膀,温柔地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生活会慢慢好起来。
她就像村后的平洋湖,表面温柔平静,内里蕴藏无尽力量。
娶了薛子兰,他从不后悔。
唯一懊恼的是自己能力不够,没法让她过上富裕日子。
这是他后来决心去挖矿的根本原因。
80年代末,私人采金的政策逐步开放后,西部淘金热席卷全国。村里游手好闲的后生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
他放不下他的家庭,犹豫了两年。
两年间见证不少人平地起高楼,一夜暴富,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为千万富翁,他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再也没有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