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太夫人与楚老夫人对视一眼,各自拿起一把螺钿凤尾梳,轻轻地为张月盈梳理长发。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白头永同心。三梳梳到尾,儿孙落满地。”
念到最后,两位老夫人均略有哽咽。
当年张月盈的母亲徐明珠便是家中独女,徐老太师外放西北,楚老夫人不忍女儿受苦,便将她托付给楚太夫人养育,楚太夫人待这个外甥女也如亲女。后来,徐明珠故去,两姐妹均如被剜了心一般,还好有张月盈可以作为慰藉。
如今孙女要出嫁,怎能不伤感?
张月盈反手握住她们的手腕,语调尽量轻松道:“孙女以后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住,只要想,日日都能回来,何必这般?”
“你这丫头,”楚太夫人抹了眼泪,忒了一声,“胡乱说些什么,都是当王妃的人了,也不怕被人听见,失了体统,白惹人笑话。”
说完,楚太夫人将张月盈的一头乌发挽起,楚老夫人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笄,插于她发间。
而后,张月盈穿了一身大红蜀锦绣衫,由楚太夫人伴着前往长兴伯府小祠堂奉香拜过祖宗和父母牌位,并酹酒一樽。
再回到山海居,张月盈便由宫中来的女官们接手。数位女官各司其职,几人为她重新绘过妆面,浸染指尖丹蔻,几人为她重新盘发,戴上九珠花钗、九宝钿、两博鬓的九翚四凤冠,又穿上天青色交领翟衣。
凤冠与翟衣均由内司尚功局按王妃品级制作,足斤足两。张月盈刚一戴上头冠,便觉不妙,她要全身紧绷方能勉强坐直,顶着这个东西一日下来,脖子可有得受了。
及至午时,张月盈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人细眉杏目,面颊红润,恰如出水芙蓉,明艳照人。
声声爆竹声自前院响起,传信的女官报道:“迎亲车队已至。”
“主婚的娄大人业已入府。”
“襄王已入中堂。”
……
消息次第传来。
终于,女官再度入内催促:“请襄王妃出阁。”
楚太夫人最后为孙女理顺玉带,眼泪再度流了下来,她立刻擦去,紧紧握住张月盈的手:“盈姐,以后要好好的,去吧。”
楚太夫人别过头,不敢再看孙女。
张月盈的眼睛亦感酸涩,所有的伤感、愧疚一起涌上心头。今生种种,虽生无父母,却有这样一位老家人倾其所有为自己遮风挡雨,当真是何其有幸。
她突然回身抱住楚太夫人,泣不成声:“月盈有幸,此生得祖母养育爱护之恩,无以为报。此后,孙女不能再常伴身侧,望祖母兀自珍重,爱护自身。”
楚太夫人如往常一般摸了摸张月盈的鬓发,含泪笑道:“莫再流泪,当心妆都哭花了,祖母还等着你回来吃米糕呢。”
张月盈破笑为涕,手执团扇垂眸起身。鹧鸪与杜鹃皆换了女官服色,头戴罗绢、通草制成的一年景花冠,一左一右扶持张月盈往前。张月盈接连回头看了好几眼,终是被盛装打扮的女官们簇拥出门,往正堂而去。
行至正堂,只见人头攒动,满堂宾客挤在一处,张月盈小心坐在堂上的帷幕后,舅母韩氏守在幕前。这本该由长兴伯夫人大冯氏来做,但张月盈尚记着她出主意算计自己的事,便请舅母帮忙代行。
“襄王亲迎!”
帷幕外一阵喧哗,正堂内吵成一团。张月盈抬眼望去,朦胧可见沈鸿影头戴玄冕,身着红罗衮服在随行礼官的陪同下来到幕前。
“今夕催妆阁,风风透绮罗。会教蛾眉扫,候汝下妆楼。”
沈鸿影衣着华贵,风姿俊逸,玄冕之下的面容虽略有病意,一举一动间自有王公贵族生来俱有的矜贵。无人敢为难于他,不过走了个过场,司礼的女官便将帷幕卷起。
张月盈刚刚拈高了缂丝花鸟牙柄刻八仙团扇,遮住面容,听得宾客声声惊呼,身形颀长的青年低头穿过帷幕,行至她身前。
沈鸿影低头看着张月盈。
她端坐在宝椅上,规规矩矩地垂着头,只能瞧见满头珠翠,和一闪而过的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
“影奉制特来迎新妇。”不急不缓的男声响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至张月盈眼前。
“妾固敢不从。”
张月盈迟疑了一阵,抬手握住沈鸿影的手。
他的手生得修长,指腹略有簿茧,有些磨人,掌心很暖,但指尖微凉。
张月盈在鹧鸪和杜鹃的搀扶下起身,款款向前。沈鸿影的步子有些快,被沉重的冠服压着,她都有些跟不上了,一个趔趄,险些被衣摆绊住。
“小心。”沈鸿影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一触即放。
张月盈抬眸,对上一双如一泓清泉般的眸子,涟漪阵阵,诱人细看。
“多谢殿下。”张月盈轻声应了一句。
两人继续往前,不过这回沈鸿影的步子放慢了许多,她正正好能跟上。
欢笑阵阵,鼓声雷动。
张月盈登上婚车,层层红色的纱幔放下,只能窥见前方的年轻王爷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勒马前行意气风发的背影。
他平日里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没想到马却骑得这般好,完全不输那些羽林卫。
礼官一声令下,迎亲的车队缓缓启程。
不少宾客随后登车,又要继
续去襄王府吃酒。张月芬跟着小冯氏站在府门前,入成王府后,成王待她分外体贴,一连几日皆宿在她院中,成王妃亦从不敢指使她。她今日特地回府参宴,也是一身绫罗绸缎,金玉珠钗满头,富贵至极,可眼瞧着张月盈的褕翟礼冠,以及这般盛大庄重的婚礼,心里难免一阵酸涩。可想想成王和襄王日后的前程差别,那一点点的遗憾又烟消云散了。
“母亲,咱们登车吧。”张月芬侧头对小冯氏道。
皇子娶妃,几年才能一见,京城今日万人空巷,只为一睹这份热闹。他们伸长了脖子,脚踮得老高,只为瞧瞧王妃娘娘究竟是不是如传闻那般天仙下凡。
奈何婚车附近重重护卫,锦绣软帘外罩,车檐金络珠玉垂落,将车帘压得分毫不动,只能望见一道朦胧端坐的身影。
沿途随行的丫鬟斜挎着青竹篓,坐在车沿,不停往两边洒下红帖,红帖之中或是几枚铜钱、碎银甚至银票,散的皆是这日的福气。围观的百姓一阵疯抢,时不时有人高高举起红帖,仰头大笑。
彩旗猎猎,迎风招展,车队浩浩荡荡绕过大半个京城的街道,停在襄王府前时,已近黄昏。
朱红的霞辉刺破渺渺云层,倾洒在琉璃朱瓦上,庭院楼阁均染上了暮色。
沈鸿影再伸出手,这次,张月盈自然而然地握了上去,不带半点犹豫。
二人携手踏过青布毡席,进入襄王府正堂,堂内皇帝身着圆领大袖龙纹常服,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身侧的宝座上放置着叶皇后的灵位。
张月盈和沈鸿影先拜过皇帝,又向叶皇后灵位行礼,再朝外拜过天地,最后相对而立不急不缓行过夫妻拜礼。
皇帝象征性训诫过一句:“佳儿佳妇,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礼官满脸喜意,高声喊道:“礼成!送新人入洞房!”
一大群宗室命妇迅速涌了上来,簇拥着新人进入新房。
一盏盏明灯次第亮起,灯彩满院,新房内亮如白昼,张月盈和沈鸿影被推坐至罗汉榻上,床纱垂落,映得张月盈满面红霞如绯。
“早生贵子,美满团圆。”
如阳郡王妃和平王妃打头,抓起一把花生桂圆朝二人当头撒下。
“哎——”
忽然,张月盈被一枚红枣砸中的额头,唇间溢出一声闷哼。
第37章 不经逗真是不知羞耻。
“无事否?”沈鸿影听到响动,侧头问张月盈。
张月盈摇摇头,但沈鸿影见她秀眉微微蹙起,泪珠似在眼眶里打转,便知她在扯谎。
还真是娇气。
他叹了口气,略微拱手,对香衣云鬓的众位命妇道:“还请诸位手下留情,饶过我们。”
“哟——襄王殿下这就心疼新妇了?”命妇们调笑道。
手里却半点情面都不留,花生果品宛若疾风骤雨般朝沈鸿影招呼过去,落在张月盈身上的唯有两三粒而已。
张月盈冷眼瞧着他的狼狈样,团扇遮掩下的嘴角翘起,漾出一抹偷笑,愈发明眸善睐。
直到盘中的果品砸完,她们才堪堪放过沈鸿影,转而催促起张月盈快些却扇,而后沈鸿影接连念了几首诗,张月盈皆摇头不应,就是故意要为难人。
“新妇还是放过新郎罢,也叫我们瞧一瞧你是何等花容月貌。”有人半是笑闹半是劝说道。
“清水映芙蓉,红烛照玉颜。良人何灼灼,罗扇掩华光。”沈鸿影思索少顷,继续念道。
“襄王殿下这是在夸王妃长得好嘞!”室内一片哄笑。
声声催促里,张月盈施施然除去团扇,烛光照映下,粉面含羞,肤白胜雪,眉如远山,朱唇含笑。本就出色的容貌为浓妆华服所衬,愈发摄人心魄,眼波流转所及之处,观者无不噤声敛息。
沈鸿影静静望着她,眼底是一闪而过的惊艳,直到端着喜盘上前的女官轻咳一声提醒,他才回过神,又变回了神情泰然的模样。
女官将两瓣红漆葫芦斟满美酒,分别奉予二位新人。张月盈抬袖掩面饮过,酒的味道极冲,一尝遍知是积年的女儿红,可惜着实不合她的口味,一杯饮尽,只觉舌尖刺辣。自衣袖缝隙间窥去,沈鸿影面色分毫未变,她只叹佩服。
女官接过饮尽的葫芦,合二为一,用红线牢牢缠紧,最后各取了他们一络头发,掺入红线编成一缕。
“合卺结发,夫妇恩爱,永结百年。”
宗室命妇们满脸含笑,瞧一眼姿容如玉的新郎官,再瞥一眼窈窕无双的新妇,暗叹好一对璧人,得了二人敬的三樽美酒,心满意足地退出新房。
红烛暖帐,灯影摇曳,寝室内鸦雀无声。
半晌,沈鸿影瞥过一眼张月盈,而后飞速移开视线,直直盯着墙上的大红喜字,轻咳两声,语气僵硬:“婚仪繁琐,王妃辛苦,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说完,他旋即下榻,就要同逃一般离去,却觉身后一滞,回身低头,只见张月盈微微歪头,满脸无辜地拽住了他的袍角。
“还有何事?”沈鸿影满脸无奈。
张月盈眨巴眨巴一双秋水剪瞳,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不知殿下如此急切,要去往别处,是对妾身有何不满吗?亦或是衮服沉重,殿下要去换衣沐浴?”
说着,她目光游离,久久停顿在沈鸿影身上,自上而下扫过。
沈鸿影被她看得整个人都不自在,攥着衣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耳朵尖微红。
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用这种眼神盯着他?
真是不知羞耻。
沈鸿影绷紧了面皮,解释道:“按例前院尚有酒宴,我需易服赴宴。”
张月盈轻轻“哦”了一声,悻悻放开手。
看着沈鸿影落荒而逃,钻进黄花梨螺钿四时景屏风后的后罩房,张月盈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鹧鸪,杜鹃,你们瞧见了没?刚刚他脸上的表情……”
真是不经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