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和成王依次前来敬酒,那副情深意切的模样,仿佛沈鸿影不喝,就是不顾兄弟情义一般。
虽然皇家异母兄弟之间确实没有什么情分,不争得你死我活就算好了,但毕竟皇帝的辇驾才刚走,样子还是得做。
沈鸿影仍要婉拒,楚王却一把将两个酒盏塞入他手中,自己一饮而尽,沈鸿影便只能硬着头皮喝了。喝了楚王的,自然不能拒了成王的。
因饮酒过多,沈鸿影面上熏红,瞳光迷离,楚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四皇弟果然爽快!”
不曾想就是楚王这么一掌拍下去,惹出了大麻烦。沈鸿影骤然脚步踉跄,低头呕出了一口血,喷了成王满脸。
楚王盯着自己的手,满脸惊愕,他明明没怎么用力,四皇弟原来竟娇弱至此了吗?
成王被血糊住了眼睛,忙拿手帕擦拭脸上血渍,心里暗道晦气。
小路子反应过来,立马扑过来,大喊:“来人!殿下您怎么了!”
声音之凄绝,直戳人耳膜,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就在这时,许太医原本正同鸿胪寺的几位堂官推杯换盏,混乱中便被推到三位皇子之前。顶着四面投来的目光,他战战兢兢地查看沈鸿影的情况,最后摸过脉,只恨自己学艺不精,颤抖着声音禀报:“襄王殿下瞳孔涣散,舌苔发紫,下官观之是中毒之像。”
一语击起千层浪,若沈鸿影只是突然病倒还好说,一旦涉及到了毒杀皇子,就不是什么小事。
最有嫌疑的便是当时离沈鸿影最近的楚王和成王二人。
王府亲卫当即围了院子。楚王耐不住性子,露出了不满:“怎么?你们怀疑是本王?”
成王随手扔到沾了血迹的手帕,哂道:“二皇兄莫不是做贼心虚,怕被人查?哦,要知道四皇弟可是被你拍了一掌才毒发的。”
言罢,成王撩袍坐下,自斟自饮了起来。
“本王可没做过亏心事,不怕人查。”楚王忿忿道,赌气似地坐在了成王正对面。
二王之间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被请入亭子,再到皇帝的旨意和京兆府的官员来到襄王府。
几乎与之一同抵达襄王府的还有傅老太医。
傅老太医胡须头发花白,年过古稀的人被大半夜这么一折腾,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奈何这是他女婿摊上的烂摊子,为了女儿和外孙,他也得必须给摆平了。
他几乎是被两个内侍给抬进了厢房,朝张月盈作揖后,拖着颤颤巍巍的步伐便去查看沈鸿影的症状。
明亮柔和的宫灯映照下,沈鸿影本就白皙的皮肤苍白的有些过分,嘴唇不仅毫无血色,还隐隐有青紫色,的确是中毒的表现,只是嘴角遗留了一些白色的痕迹,似乎是……奶渍。
沈鸿影被灌过牛乳后,吐了两回。他素来爱洁,小路子正拿着帕子擦洗着污渍,连手指甲缝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傅太医在一张小圆杌子上坐了,边捋着白胡子边探沈鸿影的脉搏,过了几息,他眉头紧锁,眼神也越发深沉。
许太医偷瞄着岳父的表情,顿觉不妙,心道:难不成连岳父的太医院圣手今日亦要栽在此处了?
却也不敢打扰,只做鹌鹑一般缩在墙角。
傅老太医又起身贴近听了听沈鸿影的心音,方道:“襄王殿下的症状的确是中毒,所中之毒乃是雪上一支蒿,其虽形蒿,却长于雪山高原,寻常只能外敷,若未经炮制便内服,只需一点儿便可危及心脉。不过嘛,殿下这脉象有些奇怪,也难怪我这女婿瞧不出来。”
张月盈问:“敢问太医,怪在何处?”
“仿佛体内本就有多种毒物交织,恰如一潭静水,平静无波,却有一滴水珠忽而坠入,掀起阵阵波澜,乱了体内的平衡。王妃适才给殿下喂了大量的牛乳,再催吐,和原有的毒素一起抑制住了雪上一枝蒿的毒性,殿下如今才能安然。不过,老朽而后也得去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请罪,之前请脉之时竟未瞧出端倪。”
内侍和许太医一起扶了傅老太医去外间开方抓药。
张月盈坐在沈鸿影榻前,凝视着他面无表情的面庞,半晌,叹了口气。
他竟然早就中了毒吗?
第39章 风动心动清矍的青年忽而探出手,修长……
张月盈尚来不及细想其中关节,外间便传来了新消息。
京兆府尹带来的仵作发现了沈鸿影中毒的端倪。
“传!”张月盈朝小路子点点头。
厢房外间已摆上了一张紫檀木屏风,隔绝了屋外的视线,张月盈于太师椅前落座。
“今日之事,有劳府尹操劳。”
“分内之事,不敢言王妃殿下之谢。”京兆府尹抬手介绍,“此为我们京兆府的仵作,姓楚,云州生人,乃验尸辨毒的一把好手,便是她发现了殿下所中之毒源于何处。”
京兆府尹使了个眼色,屏风外传来窸窣响声。下一刻,一个身影越屏而出,紧跟着京兆府尹焦急的喊声:
“楚仵作,襄王妃面前不得无礼。”
清风拂面,一个青衣女子自屏风后走出,头盘单髻,插着两支荆钗,掀裙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叉手对张月盈道:“民女与王妃俱是女子,并无回避的道理,再者当中有些细节,还是当面禀报说得更清楚。”
“女子为仵作,倒是难得一见。”张月盈面露欣赏,历朝历代仵作均被视作贱业,男子愿意做的都少,更别提女子操此业了。
楚仵作不卑不亢:“家中世代仵作传家,民女不敢妄断家族传承。请王妃容禀,襄王殿下所中之毒乃是雪上一枝蒿。”
与傅老太医的判断一致。
“而此毒的来源便在襄王殿下最后饮用的那杯酒上,民女用家传的法子仔细验过杯壁、残余的酒水中均有此毒。若要获破此案,必得从这杯酒的经手之人上着手。”
屋内屋外均为之一静,这最后经手此酒杯的,可不就是另外两个王爷吗?
张月盈清了清嗓子,道:“既有线索,就有劳府尹查明真相,上禀天听了。”
京兆府尹咽下一肚子苦水,拱手道:“臣必当竭尽全力。”
说完,他连忙退出此地,留下手下人继续查证,自己亲自御马夜奔至皇城,赶在宫门下钥前,入福景宫向皇帝奏禀案情。
因事涉三位皇子,皇帝下令,案件转由大理寺主审,宗正寺和宫正司从旁协助。
赴宴宾客终于被开释归家,襄王府却空了大半,才分入王府的内侍丫鬟均
被宫正司带走。接连审查之下,发现端酒和管酒的丫鬟本是出自黄美人阁中的宫女,因黄美人降位,裁撤人手,被撵回了尚宫局重新分配入王府,并于二人的贴身首饰空管中搜到了白色无名粉末。然而,二人在供词中却言明她们受驱使于皇甫德妃,为其探听黄美人所居漱鸣阁的消息。
这下好了,无论哪个人都洗不清嫌疑。
翌日,皇帝于垂拱殿下令,勒令皇甫德妃与黄美人闭宫,楚王和成王禁闭府中,不得问政。
皇帝与太后赐下礼物若干,天使频频出入襄王府。然毒虽去,襄王仍未醒,圆善大师令人送了位姓谭的青年医者至王府,用药后一夜,襄王终于苏醒。而后,傅老太医与女婿许太医以医术不精为由请罪告老,谭姓青年因救治有功,得以补位进入太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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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五年,八月初十,雨过天晴。
自八月初八夜半起,京城落了整整一日的雨,阴雨霏霏,雨丝交织,绵绵不绝,激起蒙蒙的烟雾,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骤雨新霁,荡原野,清如洗。①
残留的雨滴自瓦檐倏尔滑落,扑通坠入桂花树下亮晶晶的水洼。
旭日初升,鸟鸣啾啾,灯台上红烛燃尽,蜡泪淌了一地。
沈鸿影悠悠转醒,入目是一顶白底墨梅的罗帐,鼻尖萦绕是淡淡的药味,与从前不同,屋内还有一股恬淡的熏香无声无息压倒了药味。
他拉起衣袖,露出臂间两个发黑的针孔,心中了然。
谭清淮应当已经来了。
谭清淮出自黔州医毒之家谭家,谭氏之人擅医更擅毒,传闻可解天下所有剧毒,曾供职于太医院中,只是过去数年,所有族人均隐世于深山,从不出世。十余年前,沈鸿影第一次离京,便是秘密前往黔州求医,许下重诺,方换得了谭家派出谭清淮伴随他身侧。
屋内无人,沈鸿影挣扎着披衣起身,未走出几步,忽而驻足。
耳畔传来一声娇哼。
他循声望去,窗边矮榻上如意纹锦被隆起了一团,即使在睡梦中,那一团也嘟嘟囔囔,一点儿都不安分。
沈鸿影鬼使神差地靠近,低头垂眸。
张月盈侧躺在矮榻上,额前碎发勾在脸侧,纤细的睫毛宛如蝶翼,颤颤巍巍,投落一片阴影,朱唇轻抿,呼吸酣然绵长,两腮睡得绯红,仿若一朵春睡海棠。
沈鸿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襄王中毒生病,她这个襄王妃自然轻松不了,大约是为了方便看顾自己,才睡在了此处。
他放轻了脚步,就要离开。
“米糕,米糕,不要跑,姐姐要抓住吃了你哦。”张月盈嘴角含笑,嘴里嘟囔着梦话,显然在做一场好梦。
突然,她一个翻身,右手直接攥住了沈鸿影的手腕。
“抓住了。”少女呢喃道。
沈鸿影的手陡然僵硬。
少女的葇荑又滑又软,掌心生热,与他冰凉的指尖,仿佛一个如春风十里,一个如凛冽冬寒。
他欲要挣脱,动作间,张月盈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葱白的小臂。
沈鸿影别过眼,手指颤颤巍巍去够她的袖口。
“这米糕怎么那么冷啊。”
张月盈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倏地惊醒,打了个哈欠缓了缓,抬眸对上沈鸿影淡漠的目光,低头一看,慌忙收回手,悻悻道:“殿下,你……醒了?”
她努了努嘴,手足无措,仿佛林间受惊的小鹿。
“圆善大师送来的那位谭大夫可真厉害,傅老太医都没办法,他一来,殿下您就药到病除了,您可要好好谢过人家。”张月盈眼珠一转,说起谭清淮来转移话题,掩饰尴尬。
沈鸿影看出她的目的,并不戳破:“我与清淮相交多年,不在京时,皆是蒙他看顾身体,谢自然会谢,不急于一时。”
“原来如此。”张月盈垂眸,心中却疑惑谭清淮为何不住王府,而是借住东山寺,直到沈鸿影中毒,才匆匆赶来。
“说起来,我还要谢过王妃,多谢王妃这两日照顾。”沈鸿影言辞一转,落在了张月盈身上。
张月盈摆摆手,道:“殿下言重,分内之职而已。殿下早先便给了我庄子银两做酬劳,收了别人的好处,当然要忠人之事,我自然要看顾好你。再说……你是成亲当天就死了,甭管愿不愿意,我又要背上一条克夫的名声咯。”
张月盈出生日即是母亡日,父亲早死,虽是尽忠殉职,早年间却也不乏私下有人说她克父克母的,沈鸿影这一倒,外头又有了类似的说法。
沈鸿影怔愣一瞬,未料到竟连累了她。
“若如此,是我有福不堪受。”他道。
张月盈的眸子轻轻一缩,抬起眼,打量沈鸿影片刻,说出的话却很煞风景:“我倒第一次听见有人自己咒自己没福气的。”
“那便谢过王妃吉言,我定活得长长久久。”
张月盈顿时无语,鼓了鼓腮道:“殿下昏迷两日,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因何中毒吧。不过为着您的事儿,京城局势已然大变。”
沈鸿影苦涩一笑:“大概与我那两位皇兄有关吧,不然我一个闲散王爷在京城激不起什么风浪,果然是天家无兄弟。”
张月盈见他失落的模样,也觉他可怜的紧,便将京城这两日的变动讲予了他听。
“殿下还须长点儿心才是,被人把毒都喂到嘴边了都不知道,白白遭了这两日的罪不说。”
“是我之过。”沈鸿影叹了一声,“只是二皇兄三皇兄亲自来敬酒,我不好拒绝,若是拒绝了,传了出去,经旁人的口舌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