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外祖母去了九阳姨母家做客,但母亲来了,就在楼上的雅间。”柳南汐道,“她们原是不许我再经营此馆,说宗室贵女抛头露面总归不怎么体面。但耐不住我恳求,便应允了,还特地在玉山书院的欧阳山长处求了‘广和居’这个新名并一副题字。”
“喏,那就是。”她指着一楼正中央的墙上挂着的卷轴,一手楷书,端庄大气,规矩严整,确乃欧阳山长的墨宝。
二人登上二楼,站在栏杆前,街上的情景恰好一览无余。
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过后,两只憨态可掬的南狮跳上门口半丈高的立柱,蹦跳舞动起来,一时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群,鼓掌喝彩声阵阵。特地从瓦子里请来的杂技班子亦不甘示弱,一个赤膊大汉走到门前,对着手中油灯一吹,一条巨大的火舌从他口中喷薄而出。未了,一个年轻女子登场,舞起了水袖,可谓翩若惊龙,比张月芬当日群芳宴一舞也不多逞让。
因柳南汐如今不便亲自出面,康乐县主便从名下的铺子里拨了一个得用的掌柜给她。场子热起来了后,这位姓付的女掌柜便在门口剪了彩,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广和居门户大开,食客一拥而入。
因外头嘈杂,柳南汐引了张月盈进了雅间,康乐县主正在里头,见了她,便再谢过一次。不久,席间端上了几盘虾饺、黄金糕等菜品,因味道甚好,张月盈将自己面前的东西都清理了干净。
柳南汐斟了一杯梅子酒敬张月盈,“请王妃殿下来,其一便是答谢您的庇护之恩,若无您相助,这广和居怕早成了一摊废墟。其二便是听闻殿下是凝波会馆的主人,想问问我这广和居够不够格入内?”
张月盈心想她果然另有所求,直言:“凝波会馆乃我与人合伙所开,只不过是占的股稍微大些,这等要事需先问过其他人。再者,广和居今日方重新开张,能够与否谈之尚早。”
说完,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那便等到日后见了分晓,王妃殿下再做决定。”
柳南汐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只要没直接拒绝便好。
突然,杜鹃急急地进了雅间,附耳对张月盈道:“姑娘,玉颜斋那便传来的消息,大公子亲自去寻春雨了。”
张月盈眉目一冷,向柳南汐和康乐县主告辞:“我尚有急事去处置,望县主与县君见谅。”
张月盈带着几个丫鬟赶到玉颜斋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对着斋门指指点点。
“听说是大家的公子,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
“你没听那位公子说春掌柜是他们家的奴婢吗?主子管奴婢那是天经地义。”
“啧啧……那姑娘可真凶!”
……
王府的家丁费了好大的功夫清理出了一条路,张月盈踏入斋中,眼前的场面并不如她所料。
一个橙衣的妙龄女子手持一根马鞭挡在春雨跟前,怒喝张怀仁:“大庭广众之下,岂容你纠缠不休。”
张怀仁挨了一鞭子,手臂上火辣辣的疼,他捂着胳膊,道:“在下都说了,她以前是我家的奴婢,这是我家的铺子。”
“你敢再说一遍这是你家的铺子?”张月盈立于堂前,冷冷地看着张怀仁。
杜鹃适时出口:“好叫大公子知道这是我们王妃殿下的铺子,同您没有半点儿关系。春雨也早就脱了籍,如今是正儿八经的良民。您要钱不成,三番四次派人蓄意跟踪,我家王妃未曾计较已是看在微末的堂兄妹情分,您怎敢得寸进尺,闹事都闹到铺子里来了。”
杜鹃三两句便将事实陈述清楚。
“等等,”橙衣女子盯着张月盈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见过的,在鸣珂坊。”
张月盈打量她一番,想了起来,她便是那日邻座的蓝衣女子,似乎姓苏。
“我叫苏秋曳,那日你
走得急,不知听没听见。”
“原来是苏姑娘。”
苏秋曳道:“我家中行三,叫我苏三姑娘便是。”
张怀仁听到此处,瞳孔一震,死死盯着苏秋曳,不敢相信他的推测。
苏秋曳摸了摸脑袋:“我刚刚听她们叫你王妃,但我刚来京城不久,实在不认得,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鹧鸪答道:“苏三姑娘,我家姑娘是襄王妃。”
苏秋曳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拍脑袋,指着张怀仁道:“他是你们王妃殿下的堂兄?”
鹧鸪点点头。
“他排行第几?”
鹧鸪道:“这是长兴伯大公子,生母为薛小娘。”
“我的天呀!”苏秋曳发出一声土拨鼠的尖叫,“我爹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长兴伯的大公子才华出众,人品过人,敢情就是这样纠缠良家女子,意图霸占堂妹私产。我爹这是自戳双目了吗?”
张月盈若有所思:“敢问令尊是?”
苏秋曳回答:“鸿胪寺丞苏令则。”
这就对了,鸿胪寺丞就是原先的湖州刺史,有意与张怀仁结亲的便是他家,只是碍于张怀仁一直没钱登门提亲,这桩婚事尚未能落定。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张月盈叹了口气。
张怀仁弄清楚了苏秋曳的身份,赶忙道:“早听苏少丞说苏三姑娘才貌出众,娴淑文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什么名不虚传,言不由衷更准确些,苏秋曳就想不出那两个词有哪个和她搭边,这个张大公子张口就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一流。
她撇嘴道:“让张大公子失望了,我既不娴淑,亦不文雅,唯独会一点儿拳脚。”
正说着,苏秋曳用力扯了扯手中的马鞭,发出“咻咻”的声音,状似威胁。
作为一个文官的女儿,她不似已经出嫁的两个姐姐精于针黹女红,诗词歌赋,反倒喜欢舞刀弄剑,更个武夫一般。很让苏少丞头疼,想尽了办法为幼女寻摸婚事,这才看中了张怀仁,在伯府不受宠好拿捏,只要有他在,便不敢对苏秋曳如何。
张怀仁舔了舔下嘴唇,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当初,苏少丞有意招他为婿时,他只当对方惜才,故打算将女儿下嫁。现在,他终于搞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难怪苏少丞一次都不让他见苏三姑娘。
这样逾越规矩、凶悍至极的女子,有哪个男人敢娶?
然而,张怀仁转念一想,这已是他能寻到最好的亲事,若不是苏三姑娘有这样的缺陷,哪能轮到他,少不得暂时忍了,留待日后再慢慢计较。
他继续向苏秋曳解释:“苏三姑娘,我与这位春雨掌柜实有姻亲关系,我是奉了她父母的命,来向她拿取些家用。”
好一个父母的意思,孝字压下来,这是想逼人就范。
“春雨,”张月盈看着张怀仁错漏百出的表演就觉得索然无味,“怎能仅听一面之词,你来说说。”
春雨从苏秋曳身后走出,对张月盈福了福,“姑娘容禀,家父家母确实对大公子寄予厚望,恨不得把全家都双手奉上,这银钱说是给他们,大概还是直接入了大公子的腰包。至于平日的家用,我父母管着伯府最大的几个庄子之一,吃喝不愁,我每月也捎给了他们一两银子。至于别的……我是实在拿不出来了……”
春雨扑通跪地,以袖遮面,嘤嘤哭泣起来:“玉颜斋的进项虽多,但这都是姑娘的,我若敢伸手,被查出来了是何后果,你们可曾想过?再……再说,我之前刚刚脱籍出府,打算自个儿做生意,却赔了一大笔钱,是姑娘帮了我,如今便是靠在这玉颜斋里做事还债,每月的那一两银子都是从我日后的工钱里支出来的。”
前半部分是真的,后半部分却是假的,又不是只有他张怀仁会睁眼说瞎话。
张月盈侧耳听着,只觉得春雨的本事长进了不少,连这等话术都学会了。
苏秋曳听着对春雨越发同情,忙安慰她道:“春雨掌柜,你在玉颜斋勤勤恳恳,我们都看在眼里,我家大姐姐只来了一回,便对你赞不绝口,说你为她设计的妆面好看,一定能早日还清债务。襄王妃殿下,您说是不是?”
第83章 大慈寺听小路子说你在这儿,顺路来接……
张月盈乐得给春雨圆话,一本正经盘算:“按工钱来算,春雨约要再还十年,待今年归了总账,若盈利的多便免去一年。大堂哥与春雨的爹娘关系一贯很好,若是不满意,帮忙把钱还了就是。”
可算是打到了张怀仁的七寸。
他最缺的不就是钱吗?
说句实话,长兴伯府并未苛待他,几位公子每月的月例皆是一视同仁的十两,在外面应酬吃喝完全够用。真正让他发愁的其实是给苏家的聘礼,他疑心小冯氏看他不惯,故意压着婚事不理,害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殊不知其实长兴伯对他的婚事早有安排,压根就看不上苏家。
“五妹妹说笑了。”张怀仁道,“之前,我不知内情,这就回去跟春雨的爹娘说。”
张月盈道:“不必大堂哥去说,百灵。”
百灵今日未着劲装,被鹧鸪和杜鹃她们压着换了身浅紫的圆领缺胯四袍,腰系黄色腹围,梳了双垂髻,仍不改干练本色,伸手抓住了张怀仁的肩膀,反手将他扣住。张怀仁的贴身笑小厮也未能幸免,被襄王府的家丁制住。
“我是不方便管大堂兄的事,可有的是人能管。”张月盈看了看指甲,琢磨着换一个丹蔻的颜色,吩咐下人,“将大堂兄送回伯府,如实告知一切,请二婶和二叔父好生管教,莫要再惹出什么笑话了。”
张怀仁待要再说什么,百灵敏捷地往他嘴里塞了张帕子,紧接着几个人被拖出玉颜斋,斋内瞬间清净了。
远远一辆马车从东大街尽头而来,拉车的马匹共有两驾,行得稳健,一看便知并非普通人家。
马车在玉颜斋外停下,只见马车帘子动了动,隐隐露出了一截紫色衣摆。
沈鸿影走出马车,径直往张月盈张月盈的方向而去。
苏秋曳好奇地盯着沈鸿影瞧了两眼,心道这位襄王殿下果真名不虚传,姿容如玉,压低声音对张月盈道:“王妃殿下那日说要去寻的人便是襄王殿下了吧?”
“还望苏三姑娘……”
“王妃殿下放心,我定不多言。”张月盈话还没说完,苏秋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沈鸿影走到张月盈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你来做甚?”张月盈瞪了他一眼,语气却很温和。
沈鸿影直接握住她的手,“今日早朝完得晚,听小路子说你在这儿,顺路来接你。”
旁边的苏秋曳看得暗暗咋舌,没想到气质清冷的襄王殿下对待妻子竟是这般温柔,心里对张怀仁更看不上眼了。
春雨的困局已解,张月盈嗔了沈鸿影一下,便跟着他走了,两人的手紧紧交握,登车时甚至是沈鸿影直接将人抱了上去。
虽早看了场热闹,但市井中人仍议论起了沈鸿影。
“都说这襄王是个病秧子,可这人看着一点儿都不像。”
“什么病?难道没听说过那是中了毒,如今没了毒,人不就好了?”
“这王爷和王妃感情倒是好,我家的那个死木头对着我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更别提亲自来接人了。”
……
进了马车,张月盈自然地替沈鸿影去除头上的直角幞头,这东西左右长约四五尺,车厢内的空间被它衬得瞬间逼狭。
张月盈将幞头放在一边的斗柜上,问:“今日的大朝会怎么开得那么久?”
这个时候,连午饭的时辰都过了。
沈鸿影端起新斟的热茶,毫不避讳说道:“许国公的案子三司审得差不多了,今日朝上说的就是这事。”
“那定下如何处置没有?”
“许国公与京畿大营勾结倒卖兵器之事属实,兵部多位
官员事涉其中,一并发落。”
罪首许国公和京畿大营节制被判斩刑,子女流放儋州,兵部尚书和两位侍郎被罢官流放,其余的官员也全部被贬谪出京。
这一场事端里,目前获利最大的是许宜年的父亲,被皇帝指了承袭许国公降爵后的武宁伯爵位,可谓节节高升,人人都道他生了个好女儿。
至于许国公账目上无端消失的三千甲胄,沈鸿影暂时按下不提。
说完这茬,便到了襄王府。沈鸿影用了两三个小菜填了填肚子,倦意愈重,环着张月盈的腰在榻上睡了过去。